寫到哪裏了?寫到我兒時在董秀才他孫我該稱之為叔的董老師的家裏讀人家的中學語文課本哩。那語文課本真好。我不忍釋手,所以趁董老師不在,趁晚上燈黑,我就將我喜歡的“課文”撕下來,一頁一頁在我的鋪下藏起。我把撕剩的課本還給董老師,董老師哪裏知道,就又給我取出一本新的來。
大半年時間吧,董老師的書被我撕得差不多了,或者說基本都撕過了,沒撕過的所剩無幾了,我的鋪下就積了厚厚一摞課文。董老師那時已結婚了,他媳婦我稱之為董嬸,不識字,但針線活做得好,我就將我的課文分一二三冊,讓董嬸針線裝訂。
裝訂好後,我知道不能再呆了。攜書開溜回到家裏。而這時,王蘭蘭老師來了,學校也幹打壘沒幾天蓋起來了,還是原來的梁原來的檁,牆用土幹打,一打又起來了。
我就又上了王蘭蘭老師的學。開讀三年級。
多少天後,董老師發現了他的書被撕被毀被惡盜氣得跳腳,但已無法。多少年後我逃離家鄉來到這千裏之外的異鄉陌地後又鑽營到本地省會城市在繽紛熙攘明明晃晃電燈下寫小說,時常,我就會把幾個本子找出來,翻翻頁,想想事,我就會笑,暗笑。對不起呀董叔董老師,坑得你心疼不是?不要緊,不要緊,學生會還你的,還你一本我寫的書,六十萬言怎麼樣?不行就一百萬,你生氣不看也不要緊,可以當枕頭,也算還你情,也算有點用。
我們的新學校當然在原地上興建,前頭說了,房梁房檁現成的,重搭上就行。頂上用席鋪上就成,席上攤點草,蓋上土就行。咋的,你還想真個地像公社的學校學堂,咋的,你還想真個地琉璃大瓦,紅磚起牆。這是農村,有房子就行。一群娃娃,能遮風擋雨就成。
起牆最好玩,雖同是幹打壘,我參軍後到南方來,見這裏的幹打壘是用土,即用木板夾出一個槽,槽中填濕土,就是牆。這樣建房當然也是挺快的。“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聽傳說,這個省裏有一個汽車製造廠——其實也不是什麼傳說,是真的,還是國家備戰備荒三線建設的重點工程。多少年後,我在部隊裏提幹當了一名機關幹部,叫政治幹事吧。瞎參謀爛幹事,參謀管作戰作訓,幹事是管宣傳材料的。那年,說是要出全國的一本大書,叫《當代中國》,裏邊很多很多的卷。落實到部隊,就有支援地方建設、民兵工作等等分卷。我們省軍區成立了專班,我被抽調出來參加編寫工作。我趕赴這個汽車廠采訪時,就聽到了這個故事。當時部隊正支左,支到後來叫軍管(支左就是支持革命左派呀同誌們,軍管就是軍管會解放軍管理一切呀同誌們)。我們軍區的一名司令員當時就是這個汽車製造廠的黨委書記兼廠長。
鬧了多少笑話呀同誌們。
多過癮呀同誌們。
那時的口號還沾著大躍進的光。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人定勝天,激情成就夢想。怎麼的?仗都能打贏,日本鬼子能趕跑,國民黨反動派八百萬軍隊能消滅掉,一個汽車製造廠咱還建不起來嗎?
當然能建起來,並且還要建大,並且還要建好,並且備戰備荒,並且要建在山腹地角旮旯。
不行,就部隊上。不行,就成建製轉業官兵集體上。天當被呀地當床,雪花飄飄透心涼。山風野,林濤吼,鬼哭狼嚎。這不是作詩,真個地鬼哭狼嚎。我采訪時,一些老工人、老幹部們都說,那山風真的是鬼哭,野狼山豹就圍著帳篷轉,圍著鍋台轉,動不動就叫,就吼就嚎。
還有那蚊子,夏天,老同誌們說,一個有巴掌大,倆能炒一碗,撲撲棱棱飛,樣子都像鳥。
就這樣,我們還開萬人誓師大會。
就這樣,我們依然口號歌聲喧天。
夏天——老同誌們說,我們開會時,人手一支火把,把蚊子熏得雲天雲飛,也有燃著了翅膀的,嗷嗷怪叫,跟頭流水。這一衝一撞一翻跟頭可不得了啦,蚊子堆裏炸了鍋,炸了營,翅燒,燒起一大片,燒紅半邊天,撲撲嗒嗒往下掉,如飛機空中丟炸彈——
——冬天裏開萬人大會,主席台是席棚,為怕首長冷,燃起四隻爐,司令員坐中間,伸開手左右烤火,不伸手也前胸後背暖和。所以,司令員,穿著棉軍大衣,烤著四隻火爐,說不冷嘛同誌們——誰說冷呀同誌們——
但司令員話沒講完,忽然一陣風,吹倒了葦席棚,雪花漫天舞呀,小北風刀子割肉樣吹,又是在風口上,又是在山窪裏,山窪裏就是個風胡同,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灌呀,司令員再豪氣、豪邁也頂不住了。“散會、散會,趕緊散會,他媽拉個巴子——”司令員說,司令員裹緊軍大衣,縮著脖子,照準跟前的一個半燃不燃的煤火爐子踢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