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三(1 / 3)

然,鄭板橋縣長確是偉大的。他受過苦,有平民意識,他不忘本,屬有良心的官員。他讀書有學問,“難得糊塗”其實心裏明明白白。他調查研究,長期在一線工作,實踐出真知,他有寶貴的基層工作經驗。

所以,有錢人叫喚匪患,鄭大人也不去剿匪。所以他認準的理兒正確就是治愚治貧保社會一方平安。

所以,我又說,文化大革命搞不得,如鄭板橋在世他也一定知道。安定還安定不下來呢,哪有政府挑頭叫亂的理兒?飯還吃不飽呢又沒文化亂起來誰去收拾?所以“文攻武衛”“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是崽賣爺田心不疼,站著說話不腰疼,說風涼話不怕閃舌頭,喝涼水不怕塞牙縫。

應該說是對的,鄭縣長是對的,我們的擔心都是對的。誰的腦袋不是頭呀?砸爛了都是鮮血流。“火燒”“油炸”“砸爛狗頭”“打翻在地踏上腳”“活捉壞頭頭”,幹脆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三連槍痛穿你的肺,倒刺鉤勾出腸肚肚算了。

你不說,我們還這樣打呢,你一說,我們合國理國法了呢。那就打,往死裏打!

公社的街上都用土堵起來了,一截一截的。我們的學校——公社完小的門也被堵起來了,封得死死的,要進學校,我們都得翻牆過,或者牆根掏窟窿鑽裏又爬外。

我們年少,不知哪派是哪派。“活捉壞頭頭!”都說對方是壞頭頭。廣播喇叭對著喊,整塊磚頭滿天飛。紅纓槍紅纓如雲霞,光脊梁真捅陣對陣。多數捅不著,咋咋呼呼,隻槍尖頭子亂碰哢嚓哢嚓響,人也跟著喊,浪起又浪湧。一會兒真捅著了。捂著肚子哎喲,有的還在地上滾,有的拖著腸子往回爬。往回爬,可能是往自己堡壘那一截土圍子裏爬吧。

對不起,不是我幸災樂禍,那時候我們都十幾歲了,不是多少懂點事,其實是什麼事都懂了。我和我們村一起上學的小夥伴們爬到公社供銷社房頂上看熱鬧,我們都希望有肚子被紮透的,頭被砸爛的人在我們眼前哀嚎和爬行。有爬行的,我們竟都盼著他早死,爬半截,路上死了算了,因為這樣還不太難受。太難受的,就是老不死,不知道早死早不疼、早死早托生的道理。他們一直往回爬,痛苦、難受加要命的疼,他們竟爬回了自己的堡壘戰壕裏。

可爬回來又有什麼用。還得抬著往醫院送。醫院醫生早跑了,還得疼,還得死,比早死的活受罪,受長罪罷了——這我們都知道。

有個別的,那就還得往縣裏送。縣裏醫生也跑了,我們隱隱約約也知道。再說縣裏路程那麼遠,穿過高粱地,還得坐船過黃河。麻煩不麻煩呀同誌們,幹脆早死了算了,早死早托生,早死早肅靜——我們小小年紀,那時就知道。

人死了也是個說法,人死了,見血了,活著的人就愈發地逞能逞強。

好哇,奶奶個熊,血債,血債呀。人命了呀,見血了哇。把死人抬過去,叫他們看看,抬到他們家門裏去,抬到他們組織陣營裏去。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席筒卷了,高粱秸裹了,血水啦啦,門板抬著,示威遊行、聲討。

都喊著要抬到對方土圍子裏去。

而都在半道上丟下死人,活人開打。

一打,傷的不說,又有死的。

……這樣的死,是不能就埋的。家裏人要說法,本組織本派本夥裏的人也要討說法。停屍,停屍討說法。

那可是陣勢呀。

我們反正沒學上,我們隔天隔晌就爬上房頂看熱鬧。死人都停放在街上,土圍與土圍之間,席筒卷著的,高粱秸裹著的,一律見首不見尾,都隻見黑黑的頭發,模模糊糊的臉麵。其他是看不見的。但排列都整齊,一律的頭,一律的尾,頭是頭,尾是尾,沒有顛倒的。自己陣營的人,都一律的頭朝外,頂著對方。你這樣想,別人也這樣想,你這樣擺,別人也這樣擺。所以都是頭碰頭,死了也還相抵牛。

隻是從上頭俯觀俯視,黑黑的頭顱個挨個,黑黑的頭顱頭抵頭。多少還是蠻壯觀的,有點壯觀的,當然也是很驚心的,有點驚心的(細想起來,那時確感到過驚心,一霎的驚心,並且也想到過他們死了就不能活了,不能活如果攤上自己,也是挺害怕的——)

但,農村的孩子潑,從小就潑。想想就過去了,於是哄散,於是去看新的景兒。於是還嘴硬,說誰害怕了,誰害怕了,誰害怕是小舅子,揍他個小舅子,都別理他個小舅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應是冬天,準確無誤,冬天無疑。因為,就在幾天之前,我第一時間、現場、零距離地和死人接觸了一下。那死人就是因天冷,凍得很硬,梆梆的。

我們村距公社約有五六裏路遠吧。雖說“文革”了,但學校我們還是每天都去的,也出操,也上課。有的老師和高年級同學聽說去串聯了,坐火車不要票。吃飯也不要錢,不要糧票。但我們去不了,沒人帶我們農村孩子去。現在回憶起來,能去的,去了的,應全是吃國糧的公社幹部子弟。因為他們去得起,他們有資格去。同誌們,你們以為“文革”就限製資產階級法權了,就鬥私批修真個地人人平等了。哄不死你,日哄不死你。任何時候都有差別,任何時候都有窮富,任何時候都有官有民,任何時候龍鳳是龍鳳,老鼠是老鼠。“文革”開始時就有流行語,不是明白說了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

那就是說他們的,那就是說我們的。龍鳳是說他們的,老鼠是說我們的。我們都知道,我們心裏知道。

但我們還是每天往學校跑。上課不上課,上一會兒不上一會兒,“停課”“複課”鬧革命,我們都往學校跑。模模糊糊地我們知道,隻要往學校跑,往學校跑著,就離龍鳳近一些;就區別於純粹不上學的同村同齡夥伴。如果都是老鼠,他們是純種的老鼠,我們和他們有區別,我們離龍鳳們近,我們好一點。

農村裏沒有表,靠看星星月亮估摸,陰雨天沒星星月亮,那就瞎估摸,按爺爺奶奶們睡幾覺醒幾回由著性兒估摸。村中有七八個孩子上學,誰起床了,互相叫著走。

但,如果起得早,有時間等,就互相等。沒時間,起晚了,趕不上出早操了,就自顧自地跑,邊跑,邊在村街筒子裏喊一聲。這也算叫了,等了。

那天我起得早,起得早又懵懵懂懂覺起晚了。因為天很白,我以為它要亮。

我邊跑邊在村中喊,喊完七八個同學同伴的名字時,我已跑出村口了。

出村口就到了“海子”,過海子就到了城牆。是冬天,冬天無疑,天真是亮呀,地真是白呀,還是那句話,地白天亮得掉個繡花針鼻也能拾起來。

清楚地記得我是背著糞筐的,胳肢窩裏還夾著個小板钁的。勤工儉學,五七道路,毛主席說的。我們不敢丟。有糞沒糞都得背著。這也是一種時尚。沒有你還會橫豎不自在,因為別人都這樣,沒有你就不能過。

清楚地記得,我手裏還拈著支笛子的。這也是那時之時尚。我們那地方那時之時尚吧。會吹不會吹,人手一支笛。

別人會吹不會吹,我不十分清楚,可能多數和我一樣不會吹。會吹也是“哩漏,哩漏,哩漏——”就那一個音,來回“哩漏”著調。

會“哩漏”就會吹東方紅的前兩句。這在當時我們都知道。不信你聽聽:“哩哩漏——東方紅,漏漏哩——太陽升——”

說到這裏,會“哩漏”還可以彈琴的。那時有一種琴,我們叫它洋琴,放到桌子上彈的那種,當然也可放在膝蓋上彈。“哩漏哩漏哩哩漏,漏哩漏哩漏漏哩——”你反複就是,反正農村人聽不懂,你彈一上午(晌午)都可以,他們還會說你有學問,彈的時間越長,學問越大。

後來搞毛主席著作倒背,後來搞忠字舞活蹦亂跳,貧下中農登上賽詩台,不識字的老太太拉著風箱,邊做飯邊作詩,一頓飯下來,能作幾十首革命打油詩。

所以,會“哩漏”可會吹拉彈唱所有革命歌曲。

其實,後來人越來越聰明,不會“哩漏”,你會123也行,也能吹拉彈唱所有革命歌曲。123,哆來咪。“123,哆來咪,123,123,1212123,都來吧,都來吧,都來都來都來吧,都來都來都來吧——”你反複就是。時間越長,學問越大。保準沒錯,大受歡迎。

……我就這樣,腚撅著糞筐,胳肢窩夾著板钁,手拿著笛子,一路朝學校跑去。

又不正規上課,跑恁快幹啥哩?我不知道。早操不早操,也不真點名。早到也沒誰知道,用得著這樣起早跑嗎?我也不知道。

但有一條是清楚的,學還是要上的,不上真毀了。就像村裏的那些個土癟癟(也可叫土鱉鱉)。上著學,就和他們有區別,不一樣,學校有老師,老師上頭有校長。學生(同學)有男女,吃國糧的男生很霸道,吃國糧的女生模樣好。

這可能就是當時的想法吧。所以,社會再動亂,我們仍上著學,心也眷戀著學校,也思進取,也想向上。

我們公社的城牆是純粹的土堤土圍,曆朝曆代,都是土築土堆,沒有一塊磚的。所以不陡,大慢坡,你爬就是了,你有勁小跑著也能上去。上邊也很平展,寬闊得能並排跑兩架小馬車。

我跑上城牆頂。忽然又迷糊了。我今天到底是起早了,還是起晚了。他們幾個屌孩子怎麼沒見影都跑我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