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七(1 / 3)

認識白樺老師的時候,還認識了一位著名詩人,叫葉文福。他也是我們部隊的,也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省作協開會時認識的。“我們部隊的”,是指都是當兵的,穿軍衣,其實他是鐵道兵的,我們是武漢軍區。那他為什麼到我們這裏來?是因為他的老家就在湖北,湖北作協開會,他是著名詩人,當然邀他來了。當時寫小說的作家劉震雲來了沒有?不知道,也可能知道,現在忘記了。反正,那期間——湖北作家協會開會期間,湖北的文藝刊物《長江文藝》上同時發了他們的作品。葉文福同誌(我們從來都不稱先生,都稱同誌)當然是詩歌,挺長的兩首,一首加“外一首”。寫得挺美,讀來非常使人感奮。可惜得很,名字內容我都忘記了。如果去作協查查翻翻,當然不難找到的。但這不是我的風格,我反複說過的,我是個基本大概性格的人,很不願仔細費力的,提筆寫就寫,寫到哪裏是哪裏,記住多少是多少,資料現成也常用,資料難找咱不找。就這麼寫,圖個自然隨性。劉震雲因是河南人,也是當兵的,他寫的那篇小文倒是記得真真切切,名字叫《老師和上級》,當然也寫得非常叫絕,非常逆反。劉兄開口就說:我一生中最恨的就是老師和上級。隨後舉例子,說他經曆的幾位老師,沒有哪一個不是嫌貧愛富,沒有哪一個不是喜歡漂亮女生,沒有哪一個不是偏心眼子邪歪腚——而上級就更不用說了,農村時欺弱淩強,多吃多占,貪汙腐化。可熬到當兵了,攤上個指導員也不學好,政治工作千把句,句句都是騙人話,說是發展“俺”入黨的,小米紅棗都送了,送了也收了,收了兩年了,那可是“俺”爹“俺”娘“俺”兄弟姐妹的血汗呀,可到頭來,又騙人,終沒叫“俺”入,小米紅棗白搭了。金黃的小米呀同誌們,紅瑪瑙般的皮薄肉厚又瓷實的大紅棗呀同誌們——劉兄如是說,劉兄心疼說,劉兄和我一樣動情說。

文章快寫完了,結尾時,劉兄就調侃,說,要說世界上還真有好老師好領導,那就是自己了。講老師的例子我忘了,講領導的例子我記到現在,那是說“俺”在部隊終於當了個副班長,班長班長一班之長,洗臉有人端水,刷牙有人把牙膏擠好在牙刷上。可也是個真領導哩。一回,班裏兩個戰士,夜裏去偷老鄉的棗,生瓜梨棗,誰見誰咬,本不算大事的,但部隊可不行,說是紀律,而倆戰士又太笨,沒有經驗,叫人家地方老鄉給逮住了。怎麼辦?送到部隊,送到班裏。而那天班長恰巧又不在家,外出執勤了,在家掌權的“俺”劉副班長就是最大的官了。這事要彙報上去可了不得,要影響政治進步的,要影響入黨提幹的。所以,兩個戰士嚇得腿發抖,話音都變成哭腔了。求劉副班長放過一馬,以後再不敢不敢不敢了。劉兄是誰,“俺”是誰,作家性情,菩薩心腸,當即表態,沒事,沒事。但隨後臉一沉:問偷棗幾個?戰士答仨。劉副班長說:給我倆!

“你看咱這領導當的?”這樣的好領導,誰攤上誰福氣,以後可是沒地找了。劉兄自我表揚後,還非常的感歎。

……而真正認識葉文福,還是在那次舞會上。八十年代初,舞會還是挺新鮮的,也時髦。作協白天開會,晚上就跳舞,就用部隊招待所的大飯堂,抑或是大會議室吧,說不清了,說不準了。反正沒什麼裝飾,也沒樂隊唱歌的,就旁邊放個錄音機,音量開很大,似乎中間有個圓家夥,會轉,放花花綠綠的光。大家就隨著光轉,隨著音樂跳,也挺盡興。我那時是絕不會跳舞的,加之那天穿的是套西服,不怎麼合身,在路邊和舊鞋一起買的,後來知道是火葬場出來的,從死人身上扒下的,但管他呢,便宜。可褲子的襠也過於緊繃了點,不合身,不自在,隻能蹲在牆角看。要我評價,那天跳舞跳得最好的,是白樺老師,銀發生輝,舞步翩翩,到底是老同誌,又經過蘇聯老大哥年代的。那時興跳舞,跳到中南海,毛主席跳,劉少奇跳,朱德周恩來跳,羅瑞卿高崗也跳。白樺老師是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又在大上海呆過,當然跳得好,有章法,合度。而葉文福同誌就不行了,我認為不行。他那跳法,和白樺老師比,隻能算瞎蹦躂。像麥田草棵裏的螞蚱樣蹦躂。所以,跳迪斯科時,盡管葉文福同誌想和白樺老師一起跳,邀白樺老師一起跳,白樺老師就是不跟他跳,鬧得葉文福同誌很沒趣。但葉文福同誌也是個爽快人,不跳就不跳,不跟跳就不跟跳,自己跳,自己蹦躂。

蹦躂得差不多了,音樂停,舞會就算結束。但大家的興致還在。說是三峽省籌委會文聯請大家去吃夜宵。不知什麼原因,三峽省後來又沒籌備起來,但那晚的夜宵是籌備起來了的。去的人還很多,地點竟在我的家門口,湖北省軍區的後門處。說是餐館也是三峽省的,不要錢,隨便圍桌吃,算招待。於是大家就圍桌,吃菜喝酒。吃的什麼菜,當然忘了,但酒是啤酒,記住了。好像喝酒之前白樺老師還逗了句笑,是說葉文福的,大意是,小葉呀,少喝點,別一會兒啤酒變成眼淚喲。但沒人聽他的,一屋子的人,鬧鬧嚷嚷的,熱情高極了。為什麼熱情高,我糊裏糊塗到現在才約摸想起一點,大約是開始反自由化,後來不反了,總書記胡耀邦都講了話,叫不反了。可能就為這些,大家高興。好像會上會下也有人說,胡總書記懂文藝,很愛護知識分子的,北京文聯作協會上都講文藝作品不要對號入座,也不要泛政治化、動不動像以前那樣突出政治,文藝作品有它自身的規律,比方說遊泳,就有自身規律,就不能講突出政治,而首先要突出鼻子,鼻子不突出,你就要嗆水——胡總書記講沒講,是不是這樣講的,我不知道,但經大家這麼一傳,我就信了。我也是詩人呀同誌們,我也是小說家呀同誌們,我從小就是這麼想呀同誌們,和胡總書記一樣想的呀同誌們。所以,我願意信,實心實意地希望期冀我們的文學文藝自由、陽光、春天。所以我跟著高興,莫名地高興,加之會是在東湖邊上開的,從東湖邊來到省軍區後門,就是珞珈山,武漢大學旁。我家就住在這裏,我有東道主的感覺。所以我就不停地喝酒,也不停地敬酒,認識不認識的,熟悉不熟悉的都敬酒、喝酒。一會兒就差不多了,酒下得很快,菜竟沒怎麼動。而這時,就聽葉文福同誌說,我給大家朗誦我的一首詩吧。大家當然鼓掌。而葉文福同誌也當真端著酒杯上場了。一大杯的啤酒,葉文福同誌一飲而盡,然後棄杯,然後朗誦,然後淚流,然後長嘯於天,然後膝跪於地——好一條鐵漢,錚錚有聲!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心裏就是一句話、這句話。為詩而歌而吼而嚎而哭而跪,不丟人的,葉文福!那晚很多人被他感染了,感動了,都為他叫好。而那詩,也是好詩,如他的人,能敲響,錚錚有音有聲!——

當我還是一株青鬆的幼苗,

大地就賦予我高尚的情操!

我立誌做棟梁,獻身於人類,

一枝一葉,全不畏雪劍冰刀!

——盡管我們很卑微,盡管我們長啊長啊卻怎麼也高不過峰頭的小草,但是我們是大樹一棵,我們有著參天的枝枝葉葉梢梢,所以,我們一心一意從不懈怠,我們的理想要舉上萬重碧霄!

這不是我們嗎?這不就是我嗎?我又想起了郭小川的詩,我們年輕,我們熱情,我們像滾滾的浪濤熊熊的火,我們像一排排健壯的白楊要成材,我們自由輕鬆純潔像藍天白雲彩。

所以,——我們就是化作了煤,化作了炭,化作了石油石氣,我們也——

渴望!渴望麵前閃出一千條向陽坑道!

要出去投身於熔爐,化作熊熊烈火,

祖國啊,祖國啊,我要燃燒——

我們要燃燒!為了國家,為了光明,為了給老百姓點熱和暖,我們沒有理由不燃燒!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人心思動,激情難耐,加之我們正年輕,我們沒有理由不歌唱,用歌聲歌唱,用歌唱燃燒,這就是詩人,不燃燒的詩人不是詩人。葉文福能燃燒,渴望燃燒,葉文福同誌是詩人,真正的詩人,如他那典型的漢子形象(葉非常有男子漢氣質,身強力壯胸肌發達,麵有銅色剛正方圓)一樣,能敲出錚錚音響的詩人。

——因為是晚上,因為太晚了,因為酒也喝多了,因為隻有離我的家近,我說葉文福同誌你也別回招待所了,就到我家去住。葉文福同誌說,那當然好,我還可以寫作。我說行,你寫你的詩,我上我的班,我家挨著食堂,隨時打飯可上來。不想吃了自己做,我家有口鋼精鍋。這話現在聽起來都有點不可理喻了,也有點莫名其妙。可那時,人還真的是那樣,幾句話說到一起了,領到家住十天半月是正常事。生活當然極簡單、清苦。就在食堂打飯,一缽飯四兩,一個菜素的八分,葷的兩毛,要吃多了沒有,但大家都沒其他要求。鋼精鍋是說我和愛人結婚時,夫妻倆都在部隊,她還帶百十女兵,早出晚歸,不經常做飯,做飯也是煮麵條,煮麵條就用鋼精鍋。

就這樣,葉文福同誌半夜三更就到我家來了,認識也就仨小時,半夜三更來家了。我家那時住筒子樓,對門兩間房,我給他騰出一間來,是夏天,單兵鋪板支蚊帳,要洗澡,我給他找來一木盆,要起夜,我告訴他廁所在東頭。記得還給他拎來隻痰盂,小方便用這也行,給他放在了床頭邊。先洗澡,就在大木盆裏洗,他邊洗,還給我說計劃,說寫詩是一回事,還想寫自傳,問有錄音機沒?我說沒有,哪有那玩意兒。他就問能借到不能?我說我們軍區政治部趙副主任的姑娘剛結婚,就住隔壁,好像嫁妝有個進口的錄音機。話一出口,勁就來了,我讓他洗著,我去問問。說著出門,出門敲門,人家新婚夫婦半夜三更當然睡了,但聽見敲,問明事由,男女都慌忙起床了,穿著短衣褲,將錄音機拎了出來。現在想來,那錄音機是個很大家夥,簇簇新,而拎錄音機出來的新女婿是個瘦骨伶仃的家夥。也不知人家叫什麼名字喲。那個時候的人都還是那樣喲。要擱現在你試試,人家不借你是回事,不說你腦袋灌了水驢踢神經病什麼的才怪呢。

有了錄音機,還要有磁帶。第二天去買空白的磁帶,買回來一大包。葉文福同誌就對著錄音機講,講他的出生,講他的童年,講他的中學戀情。講他的入伍當兵不怎麼樣,大山溝工地上一呆多年,連個女人也見不到,經受了許多苦和難。他講,有時我在場,有時我不在場。我在場時常常被他感動。譬如他講著,激動處,就有詩飛出,亦可叫溢出,逸出吧,我是農村人,覺得叫飛出痛快,所以叫飛出。我認為好的,有時叫他慢講,或有時就叫他停下,將詩寫出。葉文福同誌雖然年長我十幾歲,兵齡也早我十餘年,但對我這個新兵蛋子不知深淺的要求,每每應從。應該說,或應該肯定地說,葉文福在詩方麵是個天才,激越激動處,詩隨口而出,真的如泉之湧、之噴。如,講到他工程兵吃苦受累,還仍然堅持學習讀書寫詩的時候,說想得最多的是中學初戀,有一個相愛憐的小女生,動力也是她,就想學好,就想成名,就想寫詩,讓人看得起,還想讓她知道獻給她,並當即隨口朗誦創作的詩行。因為有一首和我中學時苦苦難難的挨餓經曆差不多,所以我記下了。下麵抄錄如下。這可是葉文福未發表之詩作,原作在此,僅供詩友饗,題目記不得了,可能根本無題目:

當愛情來到我身邊的時候

我並不曉得

那時我隻是個窮苦的學生

時時為夥食費沒了而惱火

她時時地望我,默默地望我

憂傷的大眼睛久久地望我

她撥點兒菜給我,撥點兒飯給我

把從家帶來的炒米一碗一碗地端給我

我隻是貪婪地吃著,並不感激她

仿佛她是該給我的,我餓

我大口大口地吞咽,她望著我

我不曉得我是她的愛的傑作

當我失去她的時候

我才被愛的烈火無情燎灼

我在黃土高原上呼天搶地地哭嗬

當我認識愛的時候,愛已經遠離了我

是死?是活——

幼稚的生命開始了莊嚴的抉擇

我要是死了,她該怎樣活著

我若默默地活,怎麼回報她愛的饑餓

愛的死亡是我生命的起點

我要寫詩,我要出名,我要轟轟烈烈地活著

要每日都有悲壯的歌聲給她

於是我莊嚴地選擇了:寫作

這就是我寫詩的隱秘

絕不偉大也絕不渺小的隱秘,

如果說我的詩感動了我的祖國

是因為我唱的是流血的愛的挽歌

我的愛流失在黃土高原

而母親的泥土嗬,卻因此而肥沃

我必得一粒一粒地親吻我的泥土

冰涼的心才能得到愛的溫熱

愛的死亡是我生命的起點

詩的複活生命才因此複活

為什麼我舍命地寫詩呢

我怕愛人在遠方餓,我怕她餓……

……我的兒子,那時一歲半多一點,不到兩歲,長得白白胖胖,晚上從部隊幼兒園回來,我們同桌吃晚飯。葉文福同誌邊喝啤酒邊盯著我兒子看,一杯啤酒沒完,詩也就出來了,當然還是朗誦,當然還是即席。這首詩我記下了,有題目,曰:但願——

但願……

望著你壯實的孩子

我想起饑餓的童年

相去並不遙遠

我們從地獄走到了人間

但願我們吃的苦他們永遠不吃

但願他們的笑比我們的想象還新鮮

並不要他們深沉的感謝

也不要清明時候淚水點燃的紙錢……

因為詩好,因為葉文福同誌的嗓門過大,因為我們那棟36號筒子樓的建築不隔音,一、二、三樓的住戶都聽到了,又因為晚飯時間人員都比較集中,所以大家都趕來了,有端碗來的,有拎著酒來的。我替葉文福同誌遮擋,說他不會喝白酒,隻能喝點啤酒。葉文福同誌正在興頭上,哪聽得出正話反話,把眼睛一瞪曰:我工程兵打山洞的誰說我不能喝酒?我說過了,葉文福同誌是條漢子,真正的中國式男子漢,不說詩,就是那人,厚實魁梧,讓人總想上去敲一下,錚錚響,鋼鋼音。那眼睛一瞪,也是非常煞人的。但英勇歸英勇,豪氣歸豪氣,那天葉文福同誌到底還是沒喝白酒,他仍喝他的啤酒,講詩,講人,講身世苦難,講戰友友情,激動處就朗誦,還起立,還踱步,博得大家一片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