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高高的護城堤,青旺旺的高粱地(重複、囉嗦!)好,不重複、囉嗦,我不重複還不行嗎,不是忘了嗎。不知不為錯,忘了不怪我。好,說正題,城牆下邊,堤腳和莊稼地之間,相隔著一條海子,你說河也可以,原來就叫護城河。前兩天剛下了雨,海子裏積著水,水開始混沌,但一會兒就清了,那真是個清喲,丟進去個繡花針鼻都能看得見。小魚的鰭都看得見,小蝦的須也數得清。噢,透明的清澈的河水,說湖水也行,反正它眼下沒再流動。噢,溫暖的湖水,蹚著這樣的水,小腿肚子暖洋洋,它還癢癢,從小肚子處朝上爬,爬到褲襠間,小東西就支篷了,不由自主支篷了,不支篷不行,我們也不想叫它支篷,我們彎著腰真想捏它掐它用耳刮子扇它,但都不行。後來我們讀書知道了,這是自然生理現象,我們十三歲,也該支篷了。如果是從前,看了城內的景兒,或驢馬配,或男翻砂工女收辮員花樣活,我們還會哎喲一聲,坐水裏,那是控製不住了,溫水暖洋洋,精滿自然流。再說一遍,十三歲,我們也該了,舊社會都娶媳婦了,大人教著做那事都生孩子了。所以,我們開始覺得羞恥罪過,後來看了書,知道了生理正常精滿自流的科學道理,我們就不覺得羞恥罪過了。滿了,流出,流完後我們還躺在溫水裏,我們正好趁便洗洗幹淨。然後上岸,岸邊就是莊稼地,莊稼地莊稼長得密,要幹啥都可以,我們就脫個精光,把衣服擰幹,再風幹,晾幹。然後穿上,然後回家。也沒覺得怎麼著,心情還都挺愉快,腿腳也還挺有勁。別聽農村光棍們瞎胡說,什麼精流都是血,流了老得快,什麼什麼更不能見涼水,見涼水落下病,什麼什麼,也不能有驚嚇,驚嚇回馬驚——放他娘的狗屁,沒文化不讀書,想嚇唬我們哩,稱稱你們的斤兩,幾兩下水真貨喲。我們不理他們。
但今天天氣怪,今天晌午頭上太陽特別辣,放學了,我們爬上城牆頂,看看河水,看看莊稼地,就有幾個過去了,蹚水過去了。黑蛋叔過去了,嶽家四過去了,桑家二虎過去了,董家三妮叫蘭蘭的也過去了。獨剩下一個小妮子楊葉,我說過的,她爹是我們公社的助理員,專管結婚離婚掌著印。但她娘不識字,地地道道是農民。可這也了不得,她家時不時能吃白麵饃,她爹給她買過碎花的洋布,她娘用這布給她做了件小布衫,這不,今天她穿著——
楊葉今天最後一個走,別人都過河穿好鞋了,穿好鞋都跑過莊稼地了,她方才下水,下水試試探探。她是否也感覺到了水溫水熱水撫水親般快樂!她快樂了,會不會也如我們男孩子樣支篷流水,頭腦發蒙,哎喲出聲……我糊糊塗塗地想。我沒走,我見天尚早,還想在城牆上磨蹭一會兒,看看景(城牆外的莊稼景)也好嘛,聽聽廣播收音機也好嘛。要麼,還看書,書在書包裏,保爾正和冬妮婭好著呢,保爾·柯察金就背影裏觀察過冬妮婭的美,說那小腿好,說她裙裾美,說那小腿抽抽向上,跑動起來跳跳的,節奏感,韻律感,美,美……
而今天的天氣怎麼這麼熱呀。而今天的空氣怎麼這麼靜呀。鳥兒都不飛,蟈蟈也不叫。鳥兒飛也是啾一聲就沒影了,像是偷著飛,像是有急事。蟈蟈兒也玩深沉,剛“吱”出聲又沒聲,也好像在作祟,神神經經心裏虛。
那麼,楊葉同學你快走吧,下水吧,蹚過海子,過了高粱地,再過紅薯地,再過穀子地,再過塊玉米地——當然中間有小路,小路兩邊長莊稼——你就到家了。到家,你娘給你蒸白麵饃,麵白得如膏似脂,如雪似棉,棉桃裏剛吐出的棉花花。那不是人吃的東西,起碼不是我這類人吃的東西。
那麼,楊葉同學,你就快下水吧,你磨蹭個什麼勁兒呢,曾經滄海難為水,難道你還怕水嗎?小學一年級時,在我們村那間土屋裏,大雨下得大,水都漫到教室裏來了,還來了黃河紅鯉魚,還來了老鱉癩蛤蟆,牆後角裏衝了洞(一說是老師挖的,為放水),你逮魚,魚遊水,魚帶著你“撲嘰”一聲,你和魚一起,準確地說是魚先你後,你們一起從洞鑽出,遊到屋後的大塘裏……難道你還怕水嗎,你還在乎水嗎?
我眼觀看,心裏想,正想著,就見楊葉同學真個下水蹚水了。她將她的水紅色小涼鞋脫下來,拎在手裏,又放下,放在光腳邊,她開始挽她的褲管褲腳——噢,太陽毒亮,熾白耀眼,水又反光,明明晃晃,楊葉同學的半截白腿也在我的眼前閃。一閃一閃,撲通撲通,楊葉同學彎腰,一手拎涼鞋,一手小心捏住挽起的褲管,楊葉同學就真的下水了——
你下水,你就下水,你上岸,你就上岸,我不過隨便看看,隨便轉轉,你回你的家,我隨便轉轉,看看。
我腦子如這晌午頭上太陽的光斑樣,五花六道,思思想想,就忽見來了事了。
距海子十幾米外,是公社動員全體貧下中農數萬人修建的連接黃河大閘門的灌溉河渠。大河(不說渠了)是平地朝下挖,引著黃河來,但公社城牆下,地勢有點窪。窪的原因,可能是祖祖輩輩的人們,挖土墊宅墊院子去了,抑或這大堤高城之土也是從此處挖來的,“起”起來的。那邊起了坑,這邊築成牆,祖祖輩輩,百朝百代,就是這樣。
所以,灌溉大河到這裏就費事了,要繞道“海子”走,又不能繞太遠,就擦著“海子”的邊。還得用新基高高起一個台,懸河,空中懸河,河岸上看“海子”,如一個大深坑,從“海子”底看河岸,高高如樓台。懸河,懸河,懸在“海子”上頭的一條河——
大概楊葉同學蹚水到一半時候吧,差不多,一半有大半小半多半半少半半,都差不多,基本大概,不要抬杠,鑽牛角尖。高懸在她頭上的灌溉大河攔腰冒出一股水。水勁還挺大,直直如鞭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水,混黃混黃的一根柱,真是憋極了,一瀉圖暢快,日一家夥躥上天,日一家夥又射向地,拋出的那線條像我們惡作劇時站在大堤頂端朝下撒尿比哧溜一般,那線條的顏色如黃金一般,太陽照,仔細看,有反射,又如雨後天邊彩虹一般……
這都是狗屁話,事後諸葛亮,提起褲子裝聖人,沒有文化充文化。當時可沒這麼想,也沒想這麼多,也不容你想,隨後塌天了,隨後決堤了,豁口子從鞭杆粗一下變得屋大,半截村莊大。
楊葉同學沒影了。
混混一海子水,四處散,狂奔流,楊葉同學就正好趕在這裏頭。沒影了。剛才好好的,現在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