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一(1 / 3)

說完了先生,我的小說就該結尾了。純乎天意,純乎率情,不知為什麼,小說寫到這裏(前邊吧)就忽然地想起先生,很想讀他的作品,於是就讀了,又讀了,並寫下了上麵的話。

小說(別打岔,別抬杠,你叫什麼都可以——)本還想寫很長的,很長久的。反正沒事,閑著也是閑著,反正不見得有人真讀,長短都是一樣。

但,還是忽然想止住了。因為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後來上中學,後來入伍,可以再單獨寫嘛,另寫嘛,也不是過完這一天就不過了嘛。日後的日子還長,兩本三本寫下去也說不定的。都擠在一本裏有什麼好。《心泉》我寫我想。想到哪裏寫到哪裏,哪裏止住,都一樣的,到哪裏止,就是一站吧。這是其一。其二呢,我認為中學這兩年,這一段,不好,寫不出好來。沒有一點靈氣,全是暗無天日,晦、陰得很。為什麼呢?就是遇到了那位黃日三黃大人,黃老師,黃班主任。這可是位爺茬,毒得很,當然也醜陋得很,肮髒得很,卑鄙得很,庸俗得很。

所有的靈光、靈氣都會給你磨滅的。這不光我說,後來“出息”的幾位同學,聚首時一談,一模樣,異口同聲,捶胸頓足:“媽的,不是東西!”我們同學對他曰,對他們的老師、班主任評之曰。

是的,我知道,辱罵老師如同辱罵父母,如不當不確,是會遭報應的。那就天打雷轟吧,如果我說錯,如果我不公,如果不那樣,如果有出入——我敢自起誓!

嗬,嗬,天下也確有惡師,惡父母呀,雖然極個別,但攤上了,那就是全部,百分之百。

黃日三,個矮、駝背、很長的臂,臂端兩隻大手,黃胡須,稀少,大嘴,嘴當門兩顆特別外齜的大牙,人稱黃大牙。這就是我對他的印象。

這樣的人怎麼當上老師的呢?我不知道,但“文革”時候,什麼事都可發生的。貧農老大爺不識字可以當校長,八旬老太太不認字拉著風箱邊燒火邊吟詩,一組十首,也就一頓飯工夫。貧下中農登上賽詩台嘛,對著喇叭瞎胡來嘛。就是那年月。但黃日三識字,除班主任外,還教我們地理課。中學那時候開了地理,黃老師在我們教室後邊空地處,用沙土做了方中國地圖,有窪有鼓,窪的是盆地,鼓的是高原——做得還是挺像的,這到現在我們還佩服。

黃日三,就是我們公社本地人,本地的老師。他怎麼當上老師的,還真不知道,問同學,同學也不知道。但我們知道他家很窮,和我們差不多。因為,同學都要給他家幹私活,我們都幹過,所以我們知道。他家的地勢有點窪,我們要經常推車給他家墊崗子,以防夏秋水浸水淹,所以我們知道。他家人還多,上老下小一大堆,老婆似乎身體不好,老有病,燒柴是大事,我們要經常給他家拾柴火,所以我們知道。有一回,一個叫吳得得的同學,父親當權,是公社的一個造反派,送給他一千斤煤票,但煤的地點很遠,要穿越兩個公社之地之路程拉回來,我們去推去拉(手推車推,地排車拉),來回跑一整天路,累得灰頭灰臉孫子樣……所以我們知道。他家的自留地裏種什麼,收什麼,翻地培土,收割播種,我們都要幹,一年四季沒完沒了,並且不管飯吃不管水喝都靠自帶,幹完活跑掉……所以我們知道。他家的三間正房是堂屋,另有三間廂房靠東邊,一間灶房靠西邊都是土房,土坯牆,草苫頂,每年怕漏雨浸水(頂漏雨,牆浸水),所以又要派我們泥糊牆一道,草苫頂一遍,也是同樣不管飯吃,不管水喝,好像我們該給他家幹一樣,幹完一天泥頭泥腳泥衣泥臉……所以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我們都知道。

——當然了,寫到這裏,我得客觀說一句,那時上學時興亦工亦農的。幫助教師家裏幹活似乎也不是隻黃日三一人。我們也曾幫其他老師如數學老師林作靜,語文老師徐叢雲家裏幹過活。

但人家少,活也輕。

人家還禮貌,說說感激話。

黃日三不,拉著個長臉,驢臉,驢日的臉(我們那時就這麼罵),看著我們幹,像監工樣的,好像我們該給他幹,該給他家幹。也好像他是班主任,應該給他家多幹,勤幹,借以區別其他老師的少幹,偶爾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