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
春深了,花開了,但北方的春天晚上還是很冷的。所以我們晚上宿舍內撒尿,還是不出戶,還是就那樣站在大通鋪頭上捏著東西(提著,拎著怎麼樣?)朝下滋,滋到木桶裏,滋到瓦盆裏。有滋得準的,有滋不準的,滋不準就滋到地上,在桶盆邊滋出一個窪坑,盆滿,桶溢,坑裏流,一塌糊塗。畢竟是春天了,不是很冷,不再上凍結冰,就有餿味,尿臊尿臭。
一天晚上,也就大半夜吧。忽進來兩個半大青年,聽口音說話就是農村青年,點著燈一看,滿臉橫氣,一身疙瘩肉,果然就是附近村莊農村青年。來人進門就找事,喊著吳得得的名字叫他爬起來。爬起來不行,還要爬下地。吳得得開始還想硬,在被窩裏賴著不想動。兩青年就拖,就上去捉,一人手掐脖,一人摁住腳。吳得得哎喲哎喲著叫,就滑落地上去了。吳得得沒穿衣服,跟穿衣服時完全兩樣,原來顯人高馬大,現在竟非常渺小。渺小就渺小唄,竟瘦骨伶仃,黑皮皴皴,肩胛骨老高。
來人就叫吳當著我們的麵把頭浸到尿盆裏去。說尿桶也行,就是太高了。盆方便,先浸盆裏吧,看看表現。
吳得得馬趴在地上,可憐兮兮的樣子,想浸又一時半會兒舍不得浸,僵持了一下。農村青年不讀書,沒文化,辦事倒果斷。當即就將吳的腦袋摁了進去。
龜龜龜龜龜,噗噗噗噗噗。
吳得得掙著,抬頭不是低頭不是喘氣不是不喘氣也不是,張口閉口都不是。
吳得得就軟了,哭了,哭得非常熊。
竟大放悲聲,連哭還帶喊,喊人家叔叔,叫人家大爺。
這是頭一遍。第二遍,人家不動手,讓吳得得自己浸進去,算是知過,算是改錯。吳得得也服,服服帖帖,就又自己浸進去一回。還是那個音,龜龜龜龜龜,噗噗噗噗噗——
也就兩下,來人就走了。
理由是吳得得上學路上用磚頭投了人家的狗,狗沒投著,磚頭落在院子裏,地上砸出一個坑,坑邊上好像是人家醃鹹菜的缸。
吳得得說沒有。哭了大半夜。
一戰定局。根本不需要讓我搞什麼圍追堵截放學路上再找事了。吳得得第二天早晨就服了。通紅著眼睛主動要給我和劉智洗碗。我說過了,早餐是頓麵糊糊,玉米麵,有白菜蘿卜葉,鹹的,每人一大碗,很好喝的。但洗碗很煩人,黏黏糊糊的。吳得得主動要給我們洗碗,我們還沒喝完哩,他站在跟前等,可憐兮兮的,倒弄得我們不好意思起來——
吳得得此後沒多長時間忽然退學了。當然不是因為這,主要還是不想上,門門課跟不上。回村掙工分實在,早娶媳婦早生子,一輩一輩往下過。
跟不上課還是主要原因。
在我們的印象中,他好像什麼也不懂,根本沒上過學似的,不知怎麼混來的。(唉,“文革”,“文革”,停課複課鬧革命,真的都沒學到啥,誤了多少事,誤了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