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中學生。縣一中。全縣排名第一的中學名校。在教育比較落後（什麼話！落後就是落後，落後了就要說落後，什麼比較落後，峪叢同誌，你也學會說模棱兩可話了嗎？！）的年代裏，我能成為這學校裏的一名中學生，我到現在依然感覺良好，依然感到幸運、自豪。當然，學生年齡參差不齊，有的如我們（褲襠裏剛開始紮毛，嗓音小公雞打鳴樣憋腔）屬剛開始發育，青瓜蛋一個，而有的則年齡大熟過了頭了，喉結拳頭大，胡子竟拉碴。一問，結婚三年了，孩子都有倆。當然，這是男的，女的也一樣，有的還流著鼻涕不知擤，隻知哧哼用衣袖擦呢。（下邊——也沒長毛吧，也如小妮子楊葉白地幹淨麥粒一條縫吧……此一句明知不好，可又必寫出，因為確是那樣想的，誰叫咱那麼早見過那一幕呢，那潔地，那條縫，見著了，竟不忘，如電影來回放……）。但有的就不行了，老了去了，成熟過頭了。奶子有如水罐大，也不知如現在樣用什麼“罩”著，什麼“束”著點（原諒她們吧，那時哪有什麼罩和束的玩意兒），就那麼顫顫抖抖，就那麼抖抖顫顫，在我們眼前晃，在我們跟前走（人在跟前走，奶子在眼前晃）。就這，她們還敢參加學校運動會呢，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單衣瘦身去跑步呢，哎呀，我的個娘呀，羞不羞人，倒弄得我們膽戰心驚，倒弄得我們魂飛魄散又目不轉睛。怎麼辦？怎麼辦？這是咋了，涼粉豆腐哎每人來一碗——還是要給全校男生來喂奶——我們那時真這麼想。
——上學的路，嚴冬裏會好一點。北方寒冷，天寒地凍，地都凍裂了，口子尺把深，一條連一條，有如灌溉渠。但盡管這樣，還是好。因為再寒再冷，地是硬的，能走好走。裂口子雖寬，但也不是條條都那麼寬，也有窄的，窄的比寬的多，也都陷不進人去，沒有危險，盡管前奔前走。所以，你高興還可以跳躍，一步三跳，三跳一步，都隨你。當然了，你興致高，邊跳還可以邊歌唱，可惜，那時尚不知《讀書郎》的歌，如知，那可真好，“小呀嘛小二郎呀——”一步，兩跳——“背起那書包上學堂——”兩跳，一步——“郎呀嗎郎哩個郎，不怕天寒冷，不怕那北風狂——”再跳，再蹦，再步——
那時什麼也沒有。那時啥也不知道。那就瞎唱瞎哼哼。有時罵天，罵地，罵天冷，罵地裂，罵小北風刮臉如割肉，罵太陽暖和凍瘡化水又流膿，有時當然什麼也不指，就圖嘴巴快活：尻你媽，尻你媽，尻你媽……一跳兩跳三跳——日你姐，日你姐，日你姐——三跳兩跳一跳，多壞的孩子呀，什麼中學生？小流氓，小流氓一個。幸虧沒內容，幸虧無所指，幸虧年齡小，幸虧在荒野，無人知的，要不然保不準一輩子心跳臉紅。後來，學到了一首《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當然是篡改的，是當過兵的兵油子複員回鄉傳給的。當然兵油子們又說不是他們的原創，是部隊老首長、老領導、老革命家們當年就那麼傳唱的、瞎唱的，胡編亂咧咧的。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革命、軍人、個個、想老婆——”“三大、紀律、八項要注意——”“要求、上級、每人發一個——”——我當時會唱很多的，從頭學到了尾，今天寫小說，時隔三十年，當然都忘卻了，隻記得這頭兩句（好像還有一句：如果、真沒有、兩人、一個、也可以遷就著——）。那時就那麼蹦跳著唱，一步兩跳三跳，三跳兩跳一步，反正有的是精力、體力，一蹦十幾裏，一跳大半晌，也不覺累，更不知羞知恥知難知苦。
為什麼罵人？為什麼亂跳亂蹦？好像隻有這樣才過癮、解恨、解氣。
我說過了，嚴冬裏是上學路上最好的時光，一年四季，就數嚴冬好。同誌們啊，農村那時沒路呀，那時的農村都基本沒有路呀，都是從野地裏踏，莊稼地裏蹚。哪來的路，誰給你修路。所以，還是魯迅先生有經驗，有體驗，說得也好，都是從沒有路的地方踏出來的，踏的人多了，於是有了路。就是這意思，符合那時我們那地方的實際情況，實際景況。
可，就是這四季裏最好最適意的冬天，你也想罵幾句喊幾聲喲，不罵你憋得難受，不喊你一會兒也過不去。甚至你還要跳著蹦著喊罵才行，你會無師自通懂得跳著蹦著叫罵有很多好處。抑或（再甚至）好詞好唱好說道不頂用，隻有刻薄、惡毒、流氓著叫罵跳喊才配得上。你看這是什麼事兒。
什麼事兒？小北風刀割肉樣吹，吹得臉生疼，一會兒成凍瘡。你就想跳想蹦想罵。腳也是這樣，十指連心，指指生疼，你還得跳、蹦、喊、罵。不跳不蹦不行，不尻不日不操心氣難消，心怨難平。
可你剛蹦跳得暖和一點了。太陽紅紅地露臉了，也灑下陽光——“太陽出來暖洋洋”——可這更了不得，凍瘡見暖開化，一化流水流膿，奇癢無比，真正的百爪撓心抓肺胳肢肋，你會蹦跳得更歡，無師自通，罵話更毒更烈。
——所以，好多年前，我初讀作家莫言的小說，好像是寫討飯的路上，一群孩子男男女女，包括大姑娘小媳婦都開口罵人，一會兒日太陽的娘，一會兒操小北風的爹——我一下感動了，那就是寫的我們，寫的我自己——也是從那時起，我想，以後寫作，要說真話，真話雖不好聽，寫出來字麵也不好看，但它感動人（起碼感動我們經過的一代人）。假話再美麗，說它的寫它的人本事再大，修煉到頂尖級的大家，說出來寫出來的東西照樣缺鹽少醋。當然了，缺鹽少醋是中性話。要擱從前呀，要擱那時的我和我們呀，張口就是：放屁！——放屁，放屁，放狗屁——，放他娘的哧溜子屁——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哧溜子屁臭半晌——要趕在冬天上學路上，我們還會喊著罵，蹦跳著罵……但畢竟還算是冬天的上學路最好。起碼地是結實的，不會陷，不會塌。無須蹚水，無須濕衣粘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