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行動。我們一路歡笑,一路歌聲(又來了,又來了,歡歌笑語湧成潮,潮湧潮起連碧霄,看看,什麼成色兒,您牙磣不?寒戰不?齒底生津……)。
到得目的地,果然連碧霄。
那是草飛草長草荒草沒膝。墳頭都在荒草裏,看不清,難辨識,隻見荒草不見墳,青草碧,碧連霄。
但不管這些,到了就念,念完幹活。
那天,學校將悼詞(說頌詞亦可)讓人用黑毛筆抄寫在了一張大紅紙上,還選了學校兩名低年級的女生對扯著,讓我念。兩位女生還是雙生(孿生),長得挺美麗。
我就念,使出吃奶的勁。
但那天有風,效果尚沒有課堂上好。加之黃河也搗蛋,呼呼又隆隆。連我自己也覺得幹張嘴,不出聲。
後邊同學,說得更氣人、邪火,說我那天根本沒念,沒念成,風上來就把紅紙吹破刮跑了,兩個小女生跑去攆,但那紅紙飛得快,呼啦啦地過黃河——
他奶奶的,她奶奶的,它奶奶的。有些事咋恁說不清呢,有些人的口咋那樣毒呢?但不管他,不管他。有這也行了,也足夠了,也算能了一回,不算到家,也算能到半路了。千金難買一時的光彩啊,能了一回,好,好,也行了。
因為,從此後,同學們高看了我。他們嘴上不說,心裏高看了我,老師見麵也問好,我問老師也答腔。
學校學生會,還拉我當幹事。學校黑板報,還讓我當編輯——高高的山茶呀,低低的小樹,你們在表演華貴的二重唱,玉蘭花舉起雪白的燦爛,開滿一座又一座山崗,紅杏沿著山路喧鬧,鳳尾竹呼喚著海棠,——櫻花是地上的繁星,一顆顆放射出芬芳的光茫,——桃花挽著柳枝翩翩起舞,紅衫綠袖呀隨風飄蕩——校園裏,不時(時不時)響起我的歌聲——
小公雞打鳴一般,小太監捏掉卵子一般。當然也有同學攻擊我。
這期間,我還學會了騎自行車,我們那裏那時叫洋車子。
當然也是蘆花借我的。她家有一輛,有時騎過來。我大著膽子要借,她就真借給了我。星光地裏,我找一坡路學騎,順坡而下,連蹬帶跨,幾下就學會了,叮叮叮叮叮,當當當當當,騎車帶按鈴,也好不風光——小溪的兩岸啊,還擠滿了綠梅,她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對鏡梳妝,杜鵑如火,在冷雨裏燃燒,梨花似雪在暖風中飛揚——我又開始朗誦,朗誦我喜愛的詩行!
學校有一段時光挺美的,就是這一段,我後來經常想起、說起這一段。
……美,美的還在後頭呢。
她來了。是秋天,一學期,秋割了。
秋割,就是割秋。
秋天裏,莊稼熟了,要割回去。穀穗連草割,反正它不高,穀割場曬,打場碾下米。曬幹了,穀穗穀草都幹了,幹透了,攤在打穀場上,用石滾子碾,石滾子幾百斤重,圓溜溜,套上牲口拉,一拉骨碌碌轉,把穀米碾下來,把穀草碾暄和。牛、驢、騾、馬們就拉得歡,它們也知道這穀草好,脆嘣、潔淨、營養、嚼乎,嚼乎就是耐嚼,香甜可口,嘎嘣脆乎,像小孩吃爆米花,炒燎豆——
豆子也要割回去呀,豆莢裏有金豆,豆秧豆稈也有油哇,也是牲口的好草料,它們一冬裏的活命糧。
玉米稈也要割,割回去捆成捆放著,冬閑了,再收拾它。用鍘刀鍘,鍘出寸長拃短,然後粉碎,有條件的用機器粉碎,沒條件的用棒槌敲砸,反正弄碎,雜拌點麥麩呀穀皮呀糠殼呀什麼的,做成飼料,喂豬養羊——
高粱也要割回來。
但那是割頭。
割高粱頭。
紅紅的高粱頭啊,一穗一斤糧的高粱頭呀。
不知為什麼,每提到高粱,我就特激動。才思真的泉湧,心肺跳動異常,您把把這脈,這寸、關、尺的律動真格的異常。那是天性,靠學習培養不成。我們那裏人出生落草一定都是落在高粱葉、高粱箔、高粱笆、高粱席上的吧,稍大食高粱粥,吃高粱饃——
不可想象,中國如沒有高粱咋辦呀。那一定不是大中國,那一定是隻有一半的中國,隻有南沒有北的半拉子中國,沒有北,那一定又是找不著北、沒有感覺的中國。
千裏沃野。
北方的紅高粱。
紅高粱,甚至可以代表中國,全中國。
紅穗綠葉。
紅紅的穗。
綠綠的葉。
紅紅的籽粒飽滿的穗。
綠綠的雄如青銅刀劍的闊葉——
甚至還可以寫下去。
純樸的紅高粱。
雄偉雄性的紅高粱。
我好像說過了吧。多少年後,我出差,在一個大城市裏,坐公交車在街上走時,迎麵(當然是街旁)一幢高大建築上的一幅圖畫,深深吸引了我。是齊白石老人的畫,就一穗高粱,就兩片闊葉,在那樣喧囂的城市,在那樣高大的建築上,竟燦若星辰,又如日耀天。
齊老簡題四字:祖國萬歲。
啊,祖國萬歲,誰說紅高粱不能代表中國,紅高粱就是中國!
這樣的高粱,在夕陽的輝照裏,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啊,高粱紅,夕陽紅,對照,相映,高粱這時就是一尊佛。一棵高粱一尊佛,佛光高照,霞光萬裏喲。再連成片呢,千裏沃野,如海汪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