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上學，蘆花跟我遠了去了，形同生人，形同陌路。她遠遠地躲著我，連看我一眼也沒有。有時碰上了，有時躲不開，也是那麼生分，也是點頭而過。（我前頭說了，秋裏高粱垛邊一別，是最後一麵，最後一別，這似乎不確，但感覺是對的，自那後，再見麵，別麵而去，點頭過去，還算謀麵嗎？不真的是最後一別，最後一麵嗎？）
也幸虧快畢業了。
秋過到冬天了。
冬天，征兵的就要來了。
來了，我就要走了。
療饑，療傷，療渴的，是她那個筆記本。
我打開看，一看嚇一跳。
首先，人家的字寫得就比咱好，工整，娟秀，文氣，靈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上還有更高的天，神仙頭上還有神仙。不服氣不行。再就是那摘句，那是讀了很多書的，光唐詩三百首不行的，宋詞也有，古詩經也不敢說。我可沒沾邊，還能得不輕，還目中無人，還自作聰明。跟人家比，小山羊和駱駝，小墳頭和高山，小水溝比大海，差著八萬裏，差著九重天。
另一本書，竟是《舊新約全書》。
我當時以為她是拿錯了的。多少年後也沒讀。小說快寫完，寫到這裏了，她電話提及，才想起還有這本書。原來這就是聖經，上帝啊，萬能的主，我就現在讀讀吧。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那時還在革命，都在革命，都忙著革命，“文革”也還沒有結束。遍地瘡痍貧苦，文化，也跟焚書坑儒差不多。她能讀那麼多書，讀到舊、新約書裏去了，真是不可思議，真是如神話傳說。
舊新約，先不說。
看看她筆記下多少好句子吧。
現在想來，她是為幫我。
盡她所能，盡她所有。
一番桃李花開盡，
一路稻花誰是主，
一簫一劍平生意，
一人獨釣一江雪
……一雙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下邊橫著排，排滿吧，太多了。
一千裏色中秋月/一卷離騷一卷經/一輪紅日倚青山/一眼平疇三千裏/一語為重百金輕/
一派青山景色幽/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悉兮亦複然/天公支與窮詩客，隻買清愁不買田/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人情翻覆似波瀾，九曲黃河萬裏沙/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雨幾重陽/
雲溪一帶靜無沙，見寺依約但聞鍾/山河頻入夢，風雨獨關情/山鳥月中寒，夢醒梅花下/山深失小寺，湖盡得孤亭/繁枝高拂九霄霜，葉落每橫千畝雪，花開曾作六朝香/
少年心事當摘雲，不露文章世已驚/世事雲千變，浮生夢一場/東風吹醒英雄夢，不是鹹陽是洛陽/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世事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
四月南風大麥黃/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陽/綠槐高處一蟬鳴/青燈有味似兒時/半夜鳴啼霜正滿，一帆斜月過楓橋/
記取靈川好風物，新茶新豆到山城/亦狂亦俠亦溫文/又得浮生半日閑/地冷石階秋菊小，一叢開得兩三花/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麵皆文章/
美人殘夢到江南/好竹連山覺筍香/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尋春須是先春草/世事如棋局局新/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禪房花木深，江上數峰青/閑敲棋子落燈花/衣上征塵雜酒痕，細雨騎驢過劍門/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柳贈一枝春/到底君王負舊盟/蓮葉何田田/江南春水碧如酒，客子往來船是家/江畔何人初見月/
百草千花寒食路/竹外桃花三兩枝/老子猶堪絕大漠/老樹著花無醜枝/平平沙石淨如篩/
老翁分石坐，閑話到桑麻/壞壁無由見舊題/自古聖賢皆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自汲清泉掃紅葉，一庵冬住白雲端/又是塵沙萬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