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立原地,望著他孤清蕭瑟的背影漸漸溶在無邊的夜色中,直至消失不見。心口像是被人掏空了那般,痛得無法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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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直到亥時方才結束。
席間,師父沒有再同我說任何話,隻是自顧自地低頭飲茶,無論我怎麼呼喚他,他始終置若罔聞。或許旁人不易察覺,但我坐在他身旁,分明瞧見他的身子微微著,顯然是在勉力支撐。我想勸他提早離開,卻又心下惴惴不敢開口,隻得幹著急,愈發覺得如坐針氈。
而裴少卿這個罪魁禍首,我本以為他成功地捉弄了我心情應當很好才是,但從頭至尾,他始終一言不發地黑著一張臉,一杯接著一杯灌酒,渾身上下無處不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非但如此,他還時不時地向我投來似幽怨似悲憤的目光,堪堪教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真真納悶,這臭小子怎麼這麼喜歡同我過不去呢?怎麼能讓我不爽他就怎麼來。莫非我與他八字不合,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先是讓我給他選勞什子老婆,害我白忙活一場。我猜想,他早已料到此事最後還是得由太後接手,說讓我負責不過是想看我為難、看我出洋相。
這種小打小鬧的我也就忍了,哪知他竟同我開那等荒謬的玩笑,讓我給他當老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這玩笑開了便開了,卻讓師父撞個正著。
師父八成是以為我與裴少卿之間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這才動怒。假如我師徒因此不和,我才不管他裴少卿是九五之尊還是天皇老子,便是不能將他殺人滅口,我也定要與他同歸於盡!
趁著太後側身同王國師說話,我作凶神惡煞、青麵獠牙狀使勁瞪了裴少卿一眼。若是眼神能殺人,隻怕這廝早已死於萬箭穿心!
孰料,他竟然破天荒地沒有反擊,默默地受下了,倒是教我好生意外。
未幾,他放下手中的酒觴,抬起眼睛錯也不錯地將我望著,像是想要將我看個透徹。含笑銳利的眸光亦是一反常態的深不見底,依稀還帶著幾分黯然、幾分哀切。
許久之後,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離開皇宮時,明月已升至中天。
夜色漸沉,大部分宮殿都熄了燈,白日裏氣勢宏偉的皇宮顯得分外淒涼寂寞,卻因此將月色襯得更加皎潔明澈,清亮的流光將禦花園照得通透澄淨。
掌燈的宮人在前方引路,暖燈柔亮,氤出淺淺的光圈。
至此,師父已恢複了往常的淡然自若,麵色沉靜如水,喜怒不辨。而我卻始終心亂如麻,時不時地拿眼覷他,暗自盤算著應當如何向他解釋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澄清誤會。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幾次三番欲張口喚他。猶豫許久,終是選擇繼續沉默。
馬車在宣武門外等候。
待宮人告退,我終於鼓足勇氣,上前輕輕扯住他的衣袖,喃喃地喚了聲:“師父……”
圓月掛在宮牆上,他逆光而立,身形浸沒在如水的月光中,似是輕微地顫了顫。一雙如玉溫潤的黑眸,沾染了夜色,顯得格外幽深莫測。
我見他遲遲沒有動作,心下愈發沒底,緊張得胸口跳若擂鼓,手心亦不知不覺沁出了冷汗。半晌,試探道:“師父,你發燒了,徒兒送你去太醫院瞧瞧吧。”
他擺手道:“不用,早些回去休息便好。”
我咬了咬唇,說:“師父,你是不是在生徒兒的氣?”
他一怔,轉過身背對我,“沒有。”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不覺喉頭發澀,隻得勉力壓著的聲音說:“師父,方才你看見的……都不是真的,那隻是皇上同徒兒開的玩笑。皇上覺得徒兒好捉弄,就故意說要納徒兒為妃,想看看徒兒到底是何反應,哪知正巧被師父撞見……師父若不信,徒兒可以對天發誓!徒兒與皇上之間清清白白,從未逾越君臣禮數,天地日月共鑒,若有半句虛言,定教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師父,求你相信徒兒,好嗎?”
一番話說盡,他依然絲毫不為所動,隻是緘默地站在原地,高挑頎秀的身姿幾乎被無邊的夜色淹沒。
我大步跨到他麵前,急切道:“師父,徒兒知道錯了,徒兒不該惹師父生氣!以後、以後徒兒會跟皇上保持距離,不讓別人說閑話的。師父,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嫣兒,為師並沒有生氣。”他搖頭打斷我,歎息聲輕若煙雲。低頭時,眼底分明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之後,方才緩緩道:“為師隻是在想,此番讓你入朝為相,究竟對是不對。”
我疑惑不解,“師父為什麼會這麼想?”
他卻不再多說什麼,徑直踏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