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裏又默默接了一句:俠士個性也不盡相同,傳奇故事裏有正人君子,也有二貨二百五。
“嘿嘿,就知道你有眼光。”不明真相的慕容灰毫不臉紅地自吹自擂。他對雁遊有那麼點兒意思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臉合他胃口,更重要的是雁遊知道江湖事,和他有共同語言。要是換個人,雞同鴨講是小事,說不定還會扣他頂暴力分子的帽子,大煞風景。
說話間,辦完手續的民警載著謝老二離開了。慕容灰眉開眼笑地摸著停在肩頭的鸚鵡:“小雁,我們吃午飯去?”
快答應快答應,這可是第一次約會。
其實雁遊不太想搭理他。慕容灰的性格太過跳脫肆意,讓向來穩重的他無所適從。大概因為行業的原因,他往來的人基本都是斯文有禮,老成持重的類型,像慕容灰這種人還是頭一次遇見,不免下意識地想保持距離。
但念在這人幫過自己,雁遊也不好意思直接拂他麵子,婉拒道:“我剛剛走得太匆忙,都沒向朱道打招呼。說不定他現在在找我,我得回去一趟。”
他話裏的拒絕之意十分明顯,要是換個人,多半就順著台階告辭了。但雁遊卻忘了,對付慕容灰這種老臉厚皮的人,是不能婉轉的,但凡逮著一點機會,他都會鑽頭覓縫地爬過來。
當下隻聽慕容灰興高采烈地說道:“太好了,我也想參加婚宴。我還沒參觀過華夏的婚禮,正想開開眼界。上次我在一家酒店裏吃的菜很好吃,邀請我的人說那是老字號的獨家風味。不知婚宴上是不是也有獨到風味?小雁,我們一起去吧?”
鸚鵡也狗腿地配合主人叫了起來:“一起一起,同去同去!”
……不但是個二貨,還是個吃貨!雁遊無力地想。原本還想問問他的來曆,這會兒卻有點意興闌珊沒了興趣。
隻是,慕容灰可以厚著臉皮蹭上來,雁遊還真抹不開麵子把他趕下去,隻得撮著牙槽說道:“好吧,你揭穿了那騙子,說來朱道也得謝謝你,不會介意你不請自來。”
“就是,走走走!”
接下來,慕容灰度過了愉快的一天。雖然婚宴沒有想像中的美味,但他見識了華夏酒桌文化,見識了“華夏人被壓抑五千年的x欲”(婚禮遊戲、鬧洞房)。而他天生的自來熟也得以了充分展現,等夜上華燈,從朱家離開時,他已經和朱道並一幹年輕來賓們稱兄道弟,親熱得儼如失散多年的親人。
雖然不太喜歡這種性格,但雁遊不得不承認,像慕容灰這種人才是最吃得開的。
謝絕了慕容灰想送他回家的提議,雁遊自己走回了宿舍。他沒有喝醉,但口裏殘留的酒氣讓他很不舒服,本準備到房間拿了毛巾盡快洗刷一番,沒想到一推開門,卻有客人待在家裏等他。
“陳老?您怎麼來了?”雁遊有些意外。向羅奶奶解釋了兩句,他示意陳博彝到外麵說話:“是有急事嗎?”
陳博彝放下續了四五次,已然無味的茶水,邊往外走邊小聲說道:“小雁師傅,燕耳尊你修複到哪一步了?”
“剛剛做了清潔。”
“太好了。”陳博彝舒了口氣:“最近我們大學的考古係拿到筆讚助,有五個獎學金名額。這兩天學校裏要召集本係學生進行一次考試,成績優異者可以拿到這筆獎學金。一個老同事聽說了這隻燕耳尊,就想借去給學生們開開眼。如果你已經開始著手修複,那倒不方便了。”
“獎學金?”
“是啊,是一位老華僑捐助的。比學校發放的高了好幾倍,足夠支付獲得者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雁遊心道,如此說來,豈不是等於可以免費念書了?通過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他知道文憑在這個時代越來越重要。如果有深造的機會,倒是不可錯過。
他原本對煉鐵廠廠長說要去念書,隻是托辭。現在聽到陳博彝的話,卻不知不覺認真考慮起來。
沉吟片刻,他問道:“陳老,你是哪所大學的老師?”
“北平大學,不過我早退休兩三年了。”
“請稍等一會兒。”
雁遊匆匆進屋,半晌,拿著燕耳尊與一張薄紙走了出來:“陳老,我今年考取了北平大學的化學係。如果想轉到考古係就讀,不知可不可以?”
“什麼?!”陳博彝大吃一驚,一時倒顧不上心心念念的燕耳尊,直接接過錄取通知書,反反複複看了幾遍,確認無誤後卻仍是覺得身在夢中:“小雁師傅,你你你,你不但精通古玩,還是位高材生?!”
離知青回城重新參加高考的年代又過了二十來年,熱潮過後,這會兒能考取大學的人並不多。但讓陳博彝驚訝的原因並不是這個:他一直以為,以雁遊的眼力與手藝,一定是常年累月沉浸在古玩堆裏才能磨練出來的。
要達到這個水準,必須專一專注,根本無暇顧及別的事情。卻沒成想,雁遊竟是學習手藝兩不誤,而且哪一樣都做到頂尖。北平大學的化學係錄取分數很高,普通水準的學生隻能望洋興歎,但雁遊居然能考中,足見他的課業有多麼優秀。隻是,化學的前景比考古更廣,雁遊棄理從文,未免太過可惜了。
捏著通知書,陳博彝一時說不出話來。平複片刻,才找回了聲音:“小雁師傅,化學係就很好,為何要轉係呢?”
雁遊不好說那都是原主的成績,他雖然繼承了相關的知識記憶,但卻沒什麼興趣。隻說道:“相比化學,我更喜歡文物。”
見他心意已決,陳博彝雖然略感惋惜,也不再說什麼:“一般來說,要先就讀至少一個學期,才能申請改專業。不過你情況特殊,在古玩方麵造詣極高,也許可以破例特批。我幫你打聽打聽吧。”
“多謝陳老。對了,學生們進行考核是在哪一天?我想去看看,觀摩學習一下。”
以前古玩行裏,也有名師弟子鬥技的習俗。但那會兒的雁遊並無師承,初出道時他沒資格參加,等混出頭了,卻被人劃到了師傅那輩。端著這個架子,縱然年輕,也不能再和弟子輩們比試。
這是雁遊為數不多的遺憾之一,當下聽說學校裏要考核,他自動理解成了變相的比試,便想去湊湊熱鬧,稍解遺憾。
安排個把人去觀摩考核,對陳博彝來說不是什麼難事:“行啊,考核明早八點開始,正好我要把燕耳尊送過去。明天你直接到學校,咱們爺倆在校門口碰頭就是。”
“好,麻煩陳老了。”雁遊決定,看完考核再在學校裏轉轉,看看如今的大學是怎生模樣。
陳博彝揮了揮手:“這點小事,客氣什麼。”
天色不早,他又說了幾句,拿著燕耳尊告辭走了。邊走還邊暗自感歎:怎麼能有人聰明到這份上呢?學什麼精什麼,這種人若多一些,各個學科就不愁人才了。
記掛著明天的考核比試,雁遊難得興奮過頭,竟然失眠了,翻來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著。不到天亮又忽然驚醒,腦袋昏昏沉沉。他怕再睡下去睡過了頭,便趕緊起床用冷水潑臉醒了腦子,按照記憶裏的方向,踏著晨曦慢跑著趕到北平大學。
北平大學在解放前便已成立,許多師生都是現代史上的風雲人物。雁遊以前卻從未來過這所馳名中外的學校。
今次前來,見雖然是暑假,學校裏的學生並未減少,三三兩兩地在林蔭道下晨跑或是記誦,那濃厚的學術氛圍,讓人切實感覺到這座名校的人文底蘊。
學生們的專注認真,讓雁遊聯想到了琉璃廠裏老師傅們對待古玩的認真勁兒。隔三岔五,各家大掌櫃和師傅們都要小聚一次,交流品鑒近來入手的好物,誰有了什麼獨到的見解看法,也不吝於分享。
觸景生情,雁遊一眼喜歡上這個地方,愈發堅定了讀書的念頭。
這時,從興奮裏慢慢緩過勁兒來的雁遊,才發現自己還沒吃早點。見時間還早,估摸著陳老還得有一陣子才到,他便先往學校附近的小巷口去覓食。
煎餅果子、果餡餑餑、甜漿粥、涼果炸糕……學校附近的吃食不知味道如何,但單論品種還挺多的。雁遊一時挑花了眼,沿著巷子轉了一圈,還是拿不定主意要吃什麼。
正尋思間,他忽然注意到,一家麵茶吊爐餅子小攤上,有個人格外顯眼。那人年紀略大,不像個學生,其貌不揚,瘦瘦小小,卻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但雁遊之所以注意到他,卻並非國為這些,而是他抽煙的姿勢。
常人抽煙,都是夾在指間,煙火向著外頭。這人卻與眾不同,把點火的那麵攏在掌心裏,煙嘴兒露在指縫間。眼力不濟的人,根本看不清他在做什麼。
這種人很少見,但雁遊以前卻很遇到過幾個。除了吸煙姿勢相同之外,他們也都有一樣的身份。
盜墓賊。
這些土耗子都是在夜裏幹活兒,荒郊野嶺,有點兒火星就分外明顯。所以很多人下洞時都是不抽煙的,若實在憋不住煙癮,也得遮掩好了,把火星子藏在手掌裏,讓外人發現不了。天長日久薰染下來,這些人的掌心或多或少都有幾個燙痕,皮膚更是被薰得發黃。
雁遊假裝要買吊爐燒餅,不動聲色地移到那攤子前,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人的手心。果不其然,又黃又糙的皮膚上,赫然幾點陳年燙疤,看那大小,絕對是煙疤無誤。
確認了這人的身份,雁遊更加奇怪:盜墓者想出手陪葬明器,潘家園之類的古玩市場才是最佳場所,這人跑到學校來做什麼?
雖然有些老板認為販賣明器會損了陰鷙,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在乎。明器收購價便宜,到手搗鼓一番,把土沁子和澀勁兒去了,轉手就能出個好價錢。
雁遊正尋思是不是這幾年北大附近也開了古玩店時,有個人疾步走來,先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才坐在那盜墓賊麵前,語帶埋怨:“你怎麼找到學校來了?”
定晴一看,雁遊發現這居然是個熟人:一見自己就橫眉豎目的許世年。
聽他那口氣,似乎和這盜墓賊極為熟稔。
一個大學老師,居然和土耗子搭上了線,這可真是有趣。
不動聲色間,雁遊益發留意,決定要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