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鄉之村(9)(1 / 3)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雖是窮人家的孩子,但卻是個開化很晚和幾近失憶的人,直到1971年八歲時入學,孩童時代的大部分記憶仍如白紙一般。小學的五年,記憶是饑餓和放學後的割草、拾柴、放羊,疼痛的是遭同學的威逼、父母的責罵和被羊拽著迅跑的無奈和摔傷,但更多的是超出體力和年齡的勞動和漫無目的的生長、活著。

但童年的記憶裏還是有著美好和美麗的向往。

我的家鄉緊靠唐河,像白河從北邊過來,從南陽市區東南邊拐個彎向西南流向一樣,我出生和居住的村莊也被唐河大半部分包圍著。有水就有靈性,水是孕育生命和生命起源的羊水,在四百多年前的某一天,我的先祖或許就是在逃荒途中看中這因水衝積的河灣而擇水而居的。村莊因水而美,田園因水而肥沃。即使到了上世紀70年代,唐河仍清澈見底,魚肥蝦豐;兩岸的蘆葦、固堤的芭茅、白楊繞河而生,唐河真像幾條綠帶中夾著的一條銀項鏈。春天,我們在河灘邊挖薺薺菜、蘆根,一朵一朵黃色的蒲公英舉起漂亮的小傘,一片一片的紫花地丁散發著幽香,更有那鮮嫩的茅芽,拔一根吮在嘴中,又甜又脆。夏日的午後和傍晚,我們隨大人們趕往河灣的緩水處,洗去滿身的泥土和臭汗,也洗去一天的疲勞和煩惱。摸魚網蝦逮螃蟹是少年們的拿手好戲。水柔而美,但鮮活流動的河水有時也很無情,一個夏天,七鄰八村總會有三五個兒童或婦女被水淹死或衝走,美有時也存著殺機。而到了秋天,蘆花滿河,河灘可偷食的花生、西瓜極大地誘惑著我們,一群光屁股小子沿著深深的河岸窺伺著,頭頂戴一把胡亂編織的草圈,偽裝混淆著看瓜人的視野,趁人點煙或揚起脖子咕咚咕咚喝水的瞬間,一把花生或一個不大的瓜蛋就會從灘塗上拽到河下,在沒有水果和沒有飲品的年代裏,使鄉村的兒童們享受著大地的恩惠和芳香。冬天,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河水和河灣露出了真正的麵目,我們在父母的吆喝下,會到河堤兩旁的楊樹林拾柴或爬上高高的樹幹,砍掉死去的枝條充作全家過冬的薪火。遇上放鷹捕魚的,我們會追逐著跑上一二裏在河邊觀看。有大方或好心的捕魚人高興時,會扔給我們幾條小魚和幾隻烏青的大老鱉(甲魚,鄉下人一直這樣稱呼)。小魚我們會高興地收起,老鱉我們是不要的。因為父母告訴我們,老鱉是水中的怪物,不但不能吃而且晦氣。捕魚人就大聲地喊我們:“把老鱉也帶回去吧,剁剁喂鴨子,嬎蛋大著哩!”我們怕大人的責罵,還是不敢往家帶。

河是鄉村最美麗的風景,也是鄉村無盡的故事源泉。

哪個河灣邪氣,哪個河灣纏人(農村傳說人死後鬼魂可以纏人),哪個河灣水中有水怪,哪個河灣容易淹死人,成了我們兒時不解的謎結和懸念,抑或噩夢起源的地方。

河水給著我兒時的誘惑,也給著我兒時的向往。那順河而下的白帆、檣桅不知要到哪兒去,聽說順水而下可達漢江和漢口,好大好大一個都市,人美樓高,繁華無比。心想著,要是不被淹死順水漂流去該有多好!手托腮幫趴在河堤上遙想的少年就在這樣美好的向往中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直到過路的大人或尋找兒子的父母狠狠的一腳或一頓臭罵,才結束一個少年天真的夢。

鄉村更大的誘惑還在於它是我血脈的源頭和愛的源頭。

就說我的父親,這個身高不足一米七零的瘦小漢子,在鄉下,任何一株成熟的高粱或玉米都可能把他掩沒,但任何一株莊稼都會在他手裏被侍弄得籽粒飽滿。這個隻上到小學的農民,能把四大名著,尤其是《三國演義》記得滾瓜爛熟,講起曆史來也毫不含糊。每當雨天或冬雪的夜晚,父親總是用動聽的故事吸引著我們,讓我們兄妹幾人走進英雄們的俠骨膽肝、愛恨情仇;走進英雄們的仁義孝道、赤膽忠心。而也就是我這個瘦小的父親,在中國上世紀餓殍遍野、屍陣大江南北的大饑餓年代裏,大膽抉擇,毅然辭掉不能養活全家人的“商品糧”工作,棄工務農;也是這個瘦小的莊稼漢,在我六年高中的求學路上,留下銘記我終生的話語:隻要你能上,家裏就是扒房子賣瓦,也要供!也仍是這個清瘦剛烈的老頭,在古稀之年,兩年經受三次大手術的折磨和摧殘後仍堅守著生命最後的土地,甚至是在藥物療效已十分微弱的情況下,靠喝草木灰和老娘土止嘔,卻仍要下地勞動。莊稼和他的兒女們一樣,是他的寶貝和命根子。一旦不能親手侍弄土地和莊稼,他的生命也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