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推尊蘇軾的晚明文壇
晚明文人自出機杼,不事飣餖,俊邁雄視,以一無所法相標榜,力矯七子派不求意味,唯仿字句的敝習,但是他們對白居易、蘇軾推挹殊甚,正如錢謙益所雲:“萬曆之季,海內皆詆訾王、李,以樂天、子瞻為宗。”而對蘇軾的推敬尤甚。虞淳熙論萬曆文壇有這樣形象的比況:“當是時文苑,東坡臨禦。東坡者,天西奎宿也,自天墮地,分身者四:一為元美,身得其鬥背;一為若士,身得其燦眉;一為文長,身得其韻之風流,命之磨蠍;袁郎晚降,得其滑稽之口,而已借光壁府,散煒布寶。”徐、湯、袁三人都是聲氣相求的同道文人,而與李攀龍一同狎主文盟,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主張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曆以後書勿讀的王世貞也得蘇軾之分身,踵其芳塵,足見明代後期文壇崇仰蘇軾的風習之盛了。其實崇坡並非王氏一貫的尚求,史載:“晚年,攻者漸起,世貞顧漸造平淡。病亟時,劉鳳往視,見其手《蘇子瞻集》,諷玩不置也。”自雲:“懶倦欲睡時,誦子瞻小文及小詞,亦覺神王。”稱讚“子瞻之文爽而俊。”王世貞雖然與李攀龍一起以古相高,但他的文學觀念有一個識隨人老、應時而變的過程,他晚年推服蘇軾也是伴著這個過程而出現的。除此四人之外,李贄、焦竑、陶望齡等人亦複如是,如焦竑雲:“古今之文,至東坡先生無餘能矣,引物連類,千轉萬變而不可方物。即不可摹之狀,與甚難顯之情,無不隨形立肖,躍然現前者,此千古一快也。”又稱譽蘇軾“橫口所發,皆為文章;肆筆而書,無非道妙。神奇出之淺易,纖穠寓於淡泊。讀者人人以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李贄也“求複為東坡身”,以不可得為憾。又雲:“《坡仙集》我有批削旁注在內,每開看便自歡喜,是我一件快心卻疾之書。”但是,崇仰蘇軾最為顯著的則是公安派文人,黃輝是與陶望齡、袁宗道一起在館閣之中力排文壇擬古風習的詩文同道,也是公安派的重要成員。王德憲在為黃輝的《怡春堂逸稿序》中將蘇軾、黃輝的才稟、性情、風格進行全麵比況,雲:“子瞻(蘇軾)為文如驥騁天衢,珠傾萬斛,夷夏莫不知名,平倩則沉思精煉,倚馬萬言,中外仰如北鬥。子瞻揮翰跨晉越唐,平倩入室鍾王,得其神髓,寰海珍藏,一時紙貴。子瞻光明磊落,疾惡如仇,以幫見忌群小,排擊流落終其身。”公安派文人之中傲兀自矜者以蘇軾自喻,如袁宏道“每以長蘇自命”;將敬奉者也喻若蘇軾,如袁中道雲:“龍湖先生,今之子瞻也。”他們傲視千古而服膺蘇軾,袁宏道雲:“近日裁詩心轉細,每將長句學東坡。”“伯修酷愛白、蘇二公,而嗜長公尤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當然,蘇軾詩文受到推崇,早在三袁登上文壇之前,如,宋代就有“蘇文熟,吃羊肉”的說法,而蘇詩“在當時天下爭趣之,若諸侯王之求封於西楚,一轉首而不能無異議。”元代雖然文壇宗唐抑宋之風稱盛,但對蘇、黃等人不乏崇信。如袁桷雖然認為宋代江西派理學家所作的詩歌有悖風雅頌的法度,幾不成詩,但對蘇、黃“音節淩厲,闡幽揭明”的作品給予了較高的評價。許有壬雲:“蘇文忠公文章在天地間,後世學者無所容喙。”是文章極則。劉將孫讚歎蘇軾之文具有“汪洋奇變”的筆力、“神邁千古”的文勢。周霆震對宗唐抑宋之風不以為然,雲:“半山、東坡諸大篇,蒼古慷慨激發,頓挫抑揚,直與太白、少陵相上下,後來作者能仿佛之邪?明初方孝孺亦然,他說:“莊周歿殆二千年,得其意以為文者宋之蘇子而已。蘇子之於文猶李白之於詩也,皆至於神者也。”但其後,蘇軾之名,“若垓下之戰,正統離而不再屬。”乃至“今雖有好之者,亦不敢公言於人,其厄亦甚矣。”這是因為當時品評詩歌多以盛唐詩格為準的,高棅的《唐詩品彙》盛行於館閣,林鴻專學唐,袁凱專學杜。茶陵詩派也高標李、杜,認為韓愈、蘇軾的作品雖然廊廡漸闊,但是詩格漸至粗豪。而李、杜所作才是“得於心而發之乎聲,則雖千變萬化,如珠之走盤,自不越乎法度之外。”七子派則標舉“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以至作出“宋無詩”的苛斷。而晚明文壇則到處傳蕩著對蘇軾的崇仰之聲,顯然與七子派的文論迥異其趣。
與宋元相比,晚明“東坡臨禦”的情形有所不同。宋元文人以及明代的士子們推敬蘇軾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蘇軾的策論、史論成為科舉士子摹擬的對象。王世貞在輯錄《蘇長公外紀》時所撰的序中雲:“今天下以四姓目文章大家,獨蘇公之作最為便爽,而其所撰論策之類,於時為最近,故操觚之士,鮮不習蘇公文者。”而晚明文人則是對蘇軾的全麵認同和推尊,就文而言,不僅僅是推舉其高文大冊,而尤重輕雋自然的小品,稱頌的是“模山範水,隨物肖形”,“嬉笑怒罵,無非文章;巷語街談,盡成風雅”的“蕞爾小文”,稱頌的是其“駢語、佛偈、稗雜、諧謔”之文。就韻文而言,晚明文人也主要論及蘇詩,以與擬古派的“詩必盛唐”相頡頏,如宏道稱揚蘇詩“出世入世,粗言細語,總歸玄奧,怳惚變怪,無非情實。”“無一字不佳。”與蘇軾相較,“青蓮能虛,工部能實;青蓮唯一於虛,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唯一於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在他看來,李、杜之詩也不無缺憾,而蘇軾,“其才力既高,而學問識見,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絕千古。”又雲:“蘇公詩高古不如老杜,而超脫變怪過之,有天地來一人而已。”陶望齡亦雲:“初讀蘇詩以為少陵之後一人而已,再讀更謂過之。”可見,晚明文壇尤其是公安派文人推尊蘇軾幾臻極致。這種評價之中揉雜著晚明文人一種舒張痛快的主觀情緒。蘇軾的隆盛聲名成了他們與七子派軒輊相埒的旆幟。崇坡之論,並非完全基於對蘇軾作品平心靜氣的品評。因此,他們對蘇軾的過譽溢美便不足為怪了。
第二節推尊蘇軾的思想動因
培根說過:“詩是學問的一部分”,“詩一向被人認為是參與神明的。因為,由於它能使事物的外貌服從人的願望,它可以使人提高,使人向上;而理智則使人服從事物的本性。”培根的所謂“詩”是指一切虛構曆史而能使人心靈感到滿足的作品,而並不囿於修辭學的範圍而被音律、節奏所限定的一種文學樣式。因此,培根的詩論是一種普遍意義的文學理論。中國古代詩論更注重於明道立教。學術與文學(即古人所謂儒林、文苑)是相輔相成的。公安派及晚明文人崇仰蘇軾,也與晚明的學術思潮有關。
其一,王學有得於蜀學之流脈。
自嘉、隆以後,姚江之學風靡天下,“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複幾人矣。”王學,尤其是其後的泰州之學給晚明文人投下了濃鬱的心影,公安派中既有直接的入室承祧,又有心儀向慕的私淑。陶望齡得周汝登之心印,是泰州後學,見列於黃宗羲《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之中。袁氏兄弟對王守仁、羅汝芳十分稱服,謂:“白、蘇、張、楊,真格式也;陽明、近溪真脈絡也。”“至近代王文成、羅盱江輩出,始能抉古聖精髓,入孔氏堂,揭唐、虞竿,擊文、武鐸,以號叫一時之聾聵。”視其為儒學正脈,對泰州學派中的李贄、焦竑更是以師禮之。他自走西陵訪龍湖後,賦詩作文,始如鴻毛遇風,巨魚縱壑,一一從胸襟流出。而泰州學派是王學別支。王學及泰州之學對文苑才雋的浸潤啟迪,主要是心為主體的自主自律的原則。良知之不同於天理,就在於是自身所固有而非外在的規範。王門後學將這一端緒發展到了任心適性的程度。因此,王學受到了謹守程朱門牆的正統道學先生的詬病,雲“自陽明王氏倡為異學,以偽亂真,援儒入墨,天下學者翕然宗之,於是荒經蔑古,縱欲敗檢,幾至不可收拾。”他們褒朱貶王,雲:“若朱子之言,如食可致飽,衣可禦寒,宮室之蔽風雨,藥餌之療疾病,皆實用也。故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彼王氏者好高逞辯,導後學以妄誕浮誇,而道術為天下裂,如之何其可並存而兩用也。”而晚明文士們尊情任適,與程朱存理滅欲的倫理規範正相對立。他們一般沒有對肇自孔孟的儒家正統原則提出質疑,而對宋儒,尤其是程朱的理論多有詰難,從而大致形成了這樣一種學術取向:崇敬儒學原典,而對宋儒獨加擯落。如袁宏道雲:“故餘嚐謂唐、宋以來,孔氏之學脈絕,而其脈遂在馬大師諸人。及於近代,宗門之嫡派絕,而其派乃在諸儒。”這是一個錯綜儒佛的學脈,但唯獨沒有宋儒於其中,這與他們對心學時賢雋推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袁宏道認為王文成、羅盱江等人,能入孔氏堂奧,是得儒學真傳的正統學脈。袁宏道擯落程朱,原因是程朱僅知孝悌之道,而不知生死事大,這與晚明文人“作世間酒色場中大快活人”,“何必局局然以有盡之生,事此冷談不近人情之事”的人生旨趣有所乖悖。
晚明文人廢黜程朱,服膺王學,與其推敬蘇軾具有一定的聯係,對此,明人董其昌雲:“程蘇之學角立於元祐,而蘇不能勝,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說,變動宇內,士人靡然從之,其說非出於蘇,而血脈則蘇也。”程、蘇角立,文獻載之頗詳(如《續資治通鑒》、朱熹《答汪尚書(汪應辰)》等),其勢若冰炭,互不見容,這固然與文苑、儒林的自身特質有一定的關係,但另一個重要原因還是學術旨趣的不同。據載“程頤在經筵,多用古禮。蘇軾謂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每加玩侮。”程頤要約情歸性,膠執於天理人欲之辨。雲“‘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而蘇軾則肯定人的自然性情,認為“情”即天理聖人之道,雲:“夫聖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於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觀之於其末,則以為聖人有所勉強力行,而非人情之所樂者,夫如是,則雖欲誠之,其道無由。”明代的泰州學派“坐在利欲膠漆盆中”,“非名教之所能羈絡。”顯而易見,這與蘇軾的思想頗為諧合,蘇軾認為人的社會屬性源於人的自然屬性,泰州學派主張“平時隻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這樣晚明文士鄙笑程朱,有意無意間便也遠祧蘇軾,正因為如此,他們品評前朝文案也旗幟分明,如,袁宏道推服甚至的徐渭雲:“夫子不語怪,亦未嚐指之無怪。《史記》所稱秦穆、趙簡事,未可為無。文公件件要中鵠,把定執板,隻是要人說他是個聖人,並無一些破綻,所以做別人著人人不中他意,世間事事不稱他心,無過中必求有過,穀裏揀米,米裏揀蟲,隻是張湯、趙禹伎倆。此不解東坡深。吹毛求疵,苛刻之吏,無過中求有過,暗昧之吏。極有布置而了無布置痕跡者,東坡千古一人而已。朱老議論乃是盲者摸索,拗者品評,酷者苛斷。”朱熹對蘇軾之文雖然有所肯定,認為其文辭偉麗,近世無匹,乃至“若欲作文,自不妨模仿。”但是在《答程允夫》等書劄中對蘇氏貶之殊甚。說程氏“讀之(蘇軾之文)愛其文辭之工而不察其義理之悖,日往月來,遂與之化,如入鮑魚之肆,久則不聞其臭矣。”這幾乎是氣極而罵了。朱熹對蘇軾也確有不公之苛斥,如對蘇軾在《峻靈王廟碑》中記引唐代宗時一比丘尼夢中見上帝一事的指斥,便是以拘板的道學教條,作為靈動恣肆的文學的繩尺。徐渭對蘇、朱文論的崇揚和貶斥也是學術派別殊異的一種表現。袁宏道讚歎“蘇子瞻、歐陽永叔輩見識,真不可及。”其“見識”,便是與洛學不同的人性論、文學觀。因此,公安派及晚明文人推尊蘇軾,與他們受王學浸潤甚深而對朱學多有訾議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