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
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
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
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
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
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饑。
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
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
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
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
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
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
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
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
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白居易您聽我說,我實在心傷得很哪。哀哀……謝謝您先生的好意,我哪能止住眼淚不讓它流?您看我人生在世辛苦了幾十年,隻落了這樣一個下場,苦老婆子臨老還是孤鬼一個。我那妮子好狠的心,丟下我這個苦老婆子不管了。先生,您說我還不老?四十來歲行將就木的人!在別人,四十來歲活的挺有勁的,可是我是完了,年輕沒享過一天福,巴望著老人倚靠妮子好好過日子,誰知道———哀哀……到頭來一場空歡喜。
您可知道我這一輩子,挨的是什麼苦,受的是什麼難嗎?先生,我省吃儉用的,有一分錢花一分錢在妮子身上,有兩分錢花兩分錢在妮子身上。現在,算她羽毛長全了,展開翅膀飛跑了,可不是飛跑了!她是坐飛機走的,嗯,跟那個死不了的王八蛋兔崽子一塊走的。
先生,您可別笑我講粗話罵人,那個我連一眼也沒見過的王八羔子實在可惡,簡直是騙子嘛!早知道我辛苦了二十載把閨女養大便宜了他,說什麼我也要把妮子在月子裏就一把捏死!
唉!話又說回來了,我哪有那麼狠心呀!當初我生下妮子以後,整整哭了一宿,為了她不是個男孩。那個替我當收生婆的金大嫂,好心好意地苦勸我:“弟妹,你別這麼哭了,苦壞人身體可不是鬧著玩的。閨女就閨女吧,你再哭也不能把她哭成小子呀!再說現在年頭變啦,過個十年二十年的,誰知道又是什麼世界?說不定閨女比小子還吃香呢。瞧這妮子生下來就眉是眉,眼是眼的,好好栽培著,將來還怕不是份人才?安福他會在陰間保佑著娘兒兩個,快快活活過日子吧!”
金大嫂直在這麼開導我,我想想她的話也不錯;這個世界可不是什麼都在變著嗎?瞧那像烏龜殼樣的汽車———哎!到現在我看見汽車還傷心哪!———明晃晃跟太陽那樣耀眼的電燈,哪樣是我當毛丫頭時候看見過?再過十年二十年,更不知又要出多少新花樣呢。女孩家將來長大成人,不見得會比男孩弱,說不定嫁給個督軍省長的當官太太;那還用說我這外老太太光剩納清福了。像陳家大小姐,二小姐,嫁出去的時候帶的是銀子,拿回到娘家的不盡是金子嗎?想著想著,我的心開敞多了,反正要守一輩子的寡,我要把安福他給我留下的這個遺腹閨女養大成人。安福他作了輪下鬼死得好冤枉呀!他死了以後,我還從人家送來的三百塊叫什麼撫恤金裏抽出了幾塊錢,請了幾個和尚替他超度!那個老和尚求了個陰卦說閻王老爺覺得安福死得冤枉,已經把他升成城隍廟的小卒。那時我就一心一意想著安福他定會暗中保佑著我們娘兒兩個;說也是的,這些年好歹我都領著妮子平平安安過去。不管老和尚說的真也罷假也罷,算是我一片誠意,哪年城隍廟也沒有少了我的香火。
先生,您沒作過父母,可不知道拉扯孩子的困難嗬!從小一把屎一把尿的,吃娘的奶還不是像喝娘的血一樣。那時候我的身體又不好,郎中說是因為安福的死我憂傷過度,生下孩子有沒好好調養,若不好好將息將息,說不定生命難保呢。我聽著這話也著了慌,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我若死了,妮子那條小命可交托給誰呀?人家出了嫁以後,還可以走走娘家,有了什麼事,娘家在背後撐腰;偏偏我從小就是個沒爹娘的孩子,十歲那年就被我那個狠心的姑爹賣給陳家做丫環了。
提起我被賣做丫環,真是有血有淚的故事;反正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您先生既然願意聽,我也用不著瞞住不說。我已經講過了,從小我就沒有爹娘,是姑姑把我養大成人的。我的姑爹是個有名的賭鬼,挺好一戶人家被他幾年就輸窮了。我姑姑天天生氣,氣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別看我那時候年紀小,倒是滿懂事的,煎藥、煮飯、伺候姑姑全由我來。我姑姑總流著眼淚摸我的頭:“苦命的孩子,若是你姑姑一撒手歸了陰,你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