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燕詩一(2 / 2)

就在我十歲那年春天,我姑姑咽了最後一口氣。當年秋天,我被姑爹賣到縣裏陳家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竟然像貨一樣,還有什麼買呀賣呀的一說。頭一天,姑爹隻對我說:“大妮,自從你姑姑歸了陰,隻剩下咱爺兒兩個是親人了,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明天早點起來,縣裏陳家老爺做壽,我帶你進城聽戲去。”

我一向怕姑爹,他的話好像聖旨一樣,我敢不聽嗎?從小我就聽說城裏有家姓陳的,多闊多有錢。人家老爺做壽,我們也配去嗎?我心裏一直怎麼“嘀咕”著,躺下來好久都沒睡著。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姑爹就起來了,他硬要我穿上那件紅花襖,黑夾褲,這都不說,還逼著我換去給姑姑穿孝的白麵子鞋。我們離家的時候,天還灰灰的:我跟在姑爹身後,走走回頭瞧瞧,一隻手偷偷抹眼淚。說也奇怪,那時就好像知道這一去,等於肉包子打狗———不會回頭似的。唉,講起來過去的事,快得真像一眨眼皮離家已有三十多年了;先生,我真的連一次也沒有回去過。

您問我後來怎麼發現被賣做丫頭不是?您聽我說:我跟著姑爹走了差不多二十裏的路才到縣裏,在大街上,他叫我等等,走進一家店裏買了兩尺紅絨頭繩,遞給我說:“大妮,陳家講究吉利,你把白頭繩換下來。”

我跟在姑爹背後,慢慢把辮梢結好,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大門前麵了。

開門的是個老頭,他望了望我,對姑爹說:“帶來啦?這就是你的外甥女呀?”

“是的,柳三公。”

不一會柳三公喊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這小姑娘倒是一副聰明相。”她拉拉我的手,然後又背過身跟姑爹悄悄說了些什麼。“來,跟我到後院去玩。”

我向後退了兩步,望望姑爹,姑爹的眼睛眨眯眨眯,嘴唇動了幾動:“———好好跟張大娘進去吧,大妮。”

張大娘領著我穿庭過院地進了上房,見到躺到大煙燈旁邊的老爺和太太,即叩了三個頭。老爺嘴裏呼嚕著煙槍,連眼皮都沒有抬;太太隻對張大娘說了句:“張媽,她剛從鄉下來的,什麼都不懂,你開導她。”

張大娘答應著帶我退出了上房。我記起昨天姑爹說的話,老爺做壽的壽堂戲台,還有好多客人呢?怎麼滿院子冷清清的?我想問問又不敢。接著張大娘又領我去見二小姐,臉上擦得紅一塊白一塊的,正坐在那裏繡花呢。

“這就是剛從鄉下買來的小丫頭嗎?叫什麼?你叫什麼?”

我沒作聲,隻覺得她的話震得我的耳朵“轟隆轟隆”響,我是被賣了嗎?賣到這裏作奴才,永遠回不得家鄉?

二小姐見我呆呆愣在一旁,罵了我聲“笨丫頭”,我揉著眼睛哭了。

從我踏進了陳家的大門,一直到我被太太狠命打了兩個耳光,隨便找了個拉黃包車的把我領走,這中間一共挨過八個年頭,八年裏,我眼看著大小姐作了寡婦,帶著錢財回娘家;不響,直歎氣:“你這孩子命真苦!若是平白無事的,太太會把你給個小戶人家,說不定還陪送些嫁妝。現在———,我說出來你可別難過,他是個窮拉車的,就在大門口等著呢,我看見了,人長像還過得去。”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太太會這麼狠心,一時惱怒就把我隨便送給人。這些年就說吃他陳家的飯吧,無論什麼事我總都盡心盡力做,既不偷懶也不偷閑。現在就為這點錯處———實在並不是我的錯處———把我攆出來。好吧!那還有什麼話說?走就走,大不了我跟個窮拉車的餓死!

張大娘幫我把兩件破爛東西捆綁好,銀杏也拉著我的手陪我掉淚:“你多好!十八九就熬出來了。你看我,從七歲賣到這裏,整整十七八個年頭了……”

我看著她的麻臉,心很酸;本來銀杏她並不麻,九歲那年一場天花,沒人照顧,落了滿臉坑,還落了個即令是夏天也流清涕的毛病。

張大娘提摟著行李,我跟在後頭。大門口,站了個黑黝黝的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