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終南捷徑(2 / 3)

“毅夫,如何可以以偏概全?”石越不料唐棣如此直言不諱,怕他因言惹禍,連忙出言製止。

曾布擺擺手笑道:“無妨,唐公子說的也是不錯的。奸人自古皆有,不過以王相公之明,他用的人,斷不會有奸邪之輩。況且朝廷還有監察禦史……”

“子明,王相公的才學,實可與孟子相儔,當今皇上又是英明之主,與王相公君臣相得,千古以來,唯劉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說得興起,竟直呼石越的表字,倒似相熟朋友一般,一麵又向眾人說起王安石的學識——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本是當時有名的大儒,學問自然非比尋常,因此曾布說到精妙之處,頗讓眾人讚歎不已,隻有石越這個現代人,對這些卻天生免疫。

自此之後,曾布竟頻繁來往於桑府,石越也回訪過幾次曾府。二人私交日見親密,曾布對石越的才華、見識十分佩服,石越卻是刻意要從曾布、王安禮等人身上了解王安石的為人與政見。但是每次長談,都隻能帶來更多的失望。

石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提出關於新法的種種建議,曾布卻似乎認為王安石的措施已經相當的完美,雖然對石越的建議表示讚賞,實際上卻毫不重視。石越裝作不經意的說起變法必然牽涉到多方利益,須審時度勢,有時用猛有時用寬,寬猛相濟才是上策,不料曾布絲毫沒意識到石越是委婉的說他們推行新法過於“猛”了。石越又說起如何調和與舊黨的關係,讓新法順利推行,曾布卻認為隻要用“征誅”之術,學習商鞅的果斷與堅持,新法就一定能大行於世,又以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根本沒有妥協的必要……

石越的心在一點一點往下沉。

新法的支持者們似乎普遍有一種神經質的反應——若有人提醒他們要小心奸人,他們馬上就懷疑有人意圖汙蔑他們,找借口攻擊新法;若有人說老百姓認為新法不便,他就說這是“流俗”,不必在意,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勝利;若有人說士大夫反對新法,他就說這是“頑固、迂腐、不讀書”……總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黨正確。

石越謹慎地判斷著——他知道政治上的選擇至關重要。

一次選擇錯誤,終身皆有汙點。輕易的投入王安石陣營,將來想反出新黨,不僅舊黨認為自己反覆,新黨也會認為自己是叛徒,打擊起來必然更加不遺餘力。

石越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觸角,猛然發現自己碰上的東西很危險,立刻就機敏地縮了回來。一個曾布已經如此固執於新法的正確,號稱“拗相公”的王安石又當如何呢?

也許曾布們不過是因為反對的聲音太偏激而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舊黨往往針對一些小事情就極力的擴大化,攻擊到新法的全部,而新黨由此也變得格外的護短,幾乎任何來自新黨之外的意見都聽不進去。

如果自己進入新黨之中,或者說話就更容易被接受,但是石越終於不敢冒這個險。將一切寄托在王安石是否采納自己的意見這種未知之上,不是石越的性格。

不過石越也清楚的知道,他現在沒有任何對抗王安石的資本。短期之內,任何激怒王安石的行為,都屬於政治自殺。保持中立,回到自己的計劃之上,慢慢地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石越在心裏不斷地提醒自己。

與王安禮的交往更加堅定了石越的決定。王安禮對於王安石的許多舉措亦頗有保留,石越與其談論古今大事,很是相得。王安禮與王安石有兄弟之親,他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麼把握做得到?人家畢竟是兄弟!石越記起司馬光寫給王安石的信,信中司馬光直言“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明顯針對呂惠卿,可是王安石卻置若罔聞。幾十年相交的好友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憑什麼能做到?

他絕不敢拿自己的野心去賭王安石的性格。

石越從此刻意做出一種淡然的樣子。他知道在古代中國,倫理被強調到了一個過分的高度,在這樣的社會,崇高的道德聲譽能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則無疑被認為是一種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質。石越深深的明白,道德上的聲譽比出色的才學更能夠保護自己,並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這一點,甚至許多古人都不明白。

但就在之前三十年的時間內,便有過一個成功的例子。

現在執政的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聲譽與才學聲譽,二者互相作用,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才得到當今皇帝的一再超拔。

石越也許已經決定,他將向王安石學習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現出來的才華——雖然依賴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識積累,但在當時卻已經足夠支持他贏得更多的聲譽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為我不能學他等上三十年。”此時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已經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他的確不需要學王安石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試的集英殿唱名,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三月壬子,集英殿。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殿試官、省試官以及宰臣、館職等一眾大臣入殿侍立,八百二十九名正奏名⑦舉人則在殿門之外靜候著。

唱名儀式莊嚴、隆重,也有條不紊。

編排官們早已將殿試的試卷按名次排列在禦座的西麵。他們將試卷拆封,轉送給中書侍郎,中書侍郎與宰相一起對展進呈皇帝。

趙頊親口宣讀了葉祖洽等前三名舉子的姓名,站立在階下的軍頭司便緊接著一重一重的傳唱出去。被唱名的舉人高聲應答,進殿謝恩,然後趙頊親自詢問他們的鄉貫生平,給敕賜第,並賜予綠袍、笏,表示他們從此正式成為了大宋的官員。

然後,從四甲起,便轉由宰相唱名,舉子們也不再進殿謝恩了。

趙頊機械的聽著宰相陳升之念著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他挺厭煩這種形式,但是他也知道這種形式必不可少。讀書人需要的,就是這一瞬間的榮耀!

忽然,年輕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色。“四甲第81名,成都府唐棣——”

“四甲第81名,成都府唐棣——”軍頭司高聲喊道,一重一重傳出殿外。

唐棣連忙跪倒,高聲應道:“臣唐棣!”

名次排在前麵的陳元鳳充滿優越感的望了唐棣一眼,忽然,殿中傳來了出人意料的聲音:“宣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入殿覲見!”

數千道豔羨的目光一齊聚集在這四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每個人都在心裏想著:“這就是《論語正義》的作者嗎?”

唐棣等人也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巨大的榮耀竟讓四人慌得手足無措,好不容易才勉強控製住激動的情緒,在萬眾矚目中走入集英殿內,叩首跪安。四人此時絕不知道,如果嫉妒的目光可以殺人,他們隻怕早已被陳元鳳的眼神殺死。

趙頊細細打量著四人,溫聲問了鄉貫簡曆,方笑道:“《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

唐棣連忙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敢欺瞞,《論語正義》其實是石越一人所著,臣不過編排之功,具名書頁,心中實感慚愧。”

“啊?!”殿中響起細微的驚訝之聲。《論語正義》由這幾個年青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人所寫,更是驚世駭俗。除了王安石、蘇軾以外,殿中眾人無不吃驚。趙頊連忙追問其中原委。

四人之中,李敦敏答對最為機敏,於是便由他把前事說明。一時間,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記了這是在舉行著殿試傳臚大典,集英殿中一片寂靜,隻聽得見李敦敏娓娓而敘:石越如何出現,如何大相國寺相識,如何改進棉紡機、木活字印刷術,如何寫《論語正義》……直把趙頊與眾大臣聽了個目瞪口呆!

趙頊在禦椅上嘴唇微動,喃喃說著什麼——隻有靠得最近的內侍,才聽得清皇帝念叨的,是“奇才”二字!

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時,便在袖子裏悄悄放好了一份奏章,他準備推薦石越參加茂材製科考試⑧。王安石從《論語正義》表露出來的思想、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以及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分析,認為石越是支持變法的。雖然曾布說石越對於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王安石很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趙頊的心情似乎不錯。王安石一來,他就遞過幾封奏章給他看,卻都是推薦石越試茂材科,請朝廷特開製科的。王安石心中不由泛起幾分不悅,這幾份奏章分別是陳襄、歐陽修、司馬光、蘇軾所進。趙頊興衝衝的說道:“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就有這般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軾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識與氣度,皆為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⑨,那就為他開個特科吧。卿以為如何?”

王安石心中有一種被人拔了先籌的不痛快,不過既然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有必要刻意的反對;隻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袖子裏那份折子,自然不用再提。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科舉考試中新黨和舊黨的明爭暗鬥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汴京朝政的現實。自推行新法之後,王安石昔日的好友與支持者一個接一個的走到他的對立麵,同時以王安石親自推薦的禦史中丞呂公著為首,監察禦史裏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大批台諫官員屢屢上書,指摘新法的過失,其中言辭激烈的人,更是將新法貶得一無是處,罪大惡極,對於王安石與樞密副使韓絳一起領導的新法核心機構製置三司條例司也是深惡痛絕。隻是台諫官員批評宰相,就算是當麵彈劾,宰相也隻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傳統。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隻能交給皇帝處理。

去年王安石曾經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為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沒想到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來如果不把禦史台徹底控製住,終究是不行,但是禦史的任命權,卻在皇帝手中……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麼時間去想石越了。

宣詔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桑家上上下下都吃驚不淺——雖然蘇軾事先知會了石越,但是石越似乎根本沒往心裏去。此時使者真的臨門,商家富戶不比品官之家,也隻能草草在院子裏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詔書是一篇駢四驪六的大文章,石越若非事先聽蘇軾說過,幾乎要聽不懂這詔書是讓自己去試茂材製科的。使者搖頭晃腦念完之後,便靜等著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討喜錢。不料等了半晌,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這才把一直盯著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竟然不見了!

使者暗呼道:“糟糕!”上個月司馬光拒不接詔,害得給他宣詔的仁兄跑了九次,現在這一位看樣子又是不打算接詔了。使者無可奈何的左右顧盼,見到桑俞楚年紀最大,便對他說道:“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來領旨吧——咱家好回去繳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是什麼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裏計較半天,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桑來福連忙拿了一貫錢過來,悄悄塞到使者手裏。使者拿手一掂,知道有一貫左右,說話便客氣了幾分:“就盼石公子別讓咱家為難。”

他知道若是石越不奉詔,他也奈何不得。

不料沒多久石越又出來了,他將一封折紙遞給使者,一麵跪倒,哽咽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於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

使者也不敢為難,隻好說道:“如此咱家便回去交旨,隻是以石公子的大才,隻怕還會有恩旨下來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將使者送出大門,折轉回來,唐棣劈頭就道:“子明,茂材製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為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的人,對於本官升得快慢,並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為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一般試製科的,如賢良方正、茂材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加身,這些職位隻領薪水,不太要做事情,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讚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稱得上是前途無量——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卻隻淡淡歎了口氣,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閑,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以為石越不過是效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裏不由暗叫一聲“慚愧”。一麵尋思道:“怎生想個法子替子明開解開解,讓他振作起來?”

過得兩日,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已經到了文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踏青。石越因一直忙碌不停,所以也想出去走走,六人便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壇酒菜,浩浩蕩蕩往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

出得城來,石越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暢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才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景。這條通往曹州的官道上,從汴京城裏出來踏青的人們,倒似乎比那來往於曹州與開封的人還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馬車——不過此時都下得車來,在馬車前麵慢慢步行;也有倜儻的少年騎著白馬按綹談笑而過;普通的人家則有坐牛車的,也有騎驢讀書附庸風雅的酸儒——看著那搖頭晃腦的樣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驢背上怎麼能看得進書!人群之中,自然以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占多數,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其中也有窮書生一邊談論詩文,賦一些“春暖花開”的句子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也有市井小民談些裏巷笑聞、奇聞秩事,其樂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裏不能出門的女孩子,這個時候也可以趁機出遊——當然,倒有一大半是借著燒香敬佛的名義來享受這春天的愜意。富家女子坐著小車,也有少數坐轎子的——當時的風俗,男性一般不坐轎子,隻有女性才坐——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開窗簾的一角,打量著外麵的春天,若被人無意中看見,便連忙羞澀的放下車窗的簾子,自己躲在車裏滿臉通紅;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沒有這許多顧忌,雖然她們一般並不和陌生男子說話,卻是可以肆無忌憚的走在春風之中。

在這個世界裏,隻有一種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車裏緩緩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開車窗的簾子,大膽的享受輕輕拂麵的春風。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們有些是自己去燒香禮佛,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來生;有些則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來,享受短暫的人生。

當石越看到歌妓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裏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為什麼,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掛,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笑容的女子……想到這裏,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聽到這聲歎息,卻以為石越在感懷身世,連忙笑道:“子明,四季輪回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為嚴冬所折,隻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白順天知命之理?若為身世而自棄,鬱鬱不歡,竊以為非智者所為。”

柴貴友也笑著勸慰道:“修文說得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語,起先不免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眾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裏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不免更加誤會。柴貴誼連忙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的閑聊……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

石越等人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幾何。眾人都不知就裏,找人打聽,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別墅,連綿一二十裏,盡全被這些人給占了。

桑充國搖頭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隻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長卿不必感懷,子明曾經說,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複現。”唐棣這一番話,一麵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麵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眾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不禁都點頭稱是。當下找了一個風景秀麗的亭子,一麵煮酒,一麵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著能讓石越回頭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裏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卻又怕被他們當成“偽君子”看待,隻好暗自苦笑——無論如何,得把這個謊圓下去。

不料關心他的人竟然不在少數。

當晚回到桑府,桑俞楚便遞給他一封信,說是蘇軾所寫。信中寫道:“軾啟,孟春猶寒,不審起居何似。前日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於功名,而拒赴茂材之試,惟願終老於泉林。竊不以為然。古之隱者,有君無道而隱,有執政無道而隱,有居亂世而隱,有處太平之世而隱,當此名為太平無事,實則隱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大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隱?凡倫常之理,君臣重於父母,大義重於私情,豈可因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於天下?且,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子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棄,足下何故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子亦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信中拳拳之意,也是來勸石越不可以自棄的。

石越默默的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來,他隻淡淡的說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讓石越心頭不禁一熱。自從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麵,他體會到許多。在現代,除了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麼?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的心中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打量桑宅,仿佛間竟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他一麵想著這些讓人心裏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麵往自己的書房兼臥室走去。進到內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大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別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垂著眼簾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微笑著。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大哥胸中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比不上的。如果不當官,怎麼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四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麼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黠的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注意到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細看,畫的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著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誌,誰能喚起讚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麵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風塵三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茂材科征詔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讚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為然的認為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足下,還不定怎樣。”另有一些人則替他惋惜,認為他這樣的才華不為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

繼蘇軾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曾布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內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回避為國家效力……

對於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並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為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於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裏的確感到非常的內疚。雖然馬基雅維裏“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對於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隻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於自己聲譽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麼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裏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的一段時期。石越並不是把謊言當飯吃的現代人。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有時,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裏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別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別人的,自己的來曆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麼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麼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偽君子、大騙子、怪物……可能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

“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著。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覺悟到,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要承受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生活在一個更肮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麼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是隻想想而已,對於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麼,隻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舍了。對於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碧月軒。

找到楚雲兒之後,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麵,靜靜的喝著酒,心情在這裏慢慢地恢複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說過無數關於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裏高興得砰砰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麵,一言不發的喝著酒時,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輕輕地走到琴邊,默默的調好琴弦,輕撫一曲,陪著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一個極度的寧靜,溫柔的寧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一直到天全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著呆。

從楚雲兒那裏回來之後,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朝廷的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中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禦史台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禦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茂材製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偽作論》。

這本書的內容,是石越憑出色的記憶,綜合了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考據,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晉人偽作。不僅如此,在書中,石越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了《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尚書》作為儒家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在學術層麵受到了石越最猛烈的挑戰!

這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

本來在北宋的時代,今古文《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合在一起出版,要到朱熹時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部偽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士林頓時一片嘩然。

石越費盡心思寫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除了是要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之外;就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麼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借機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而且,在宋代的學者們已經開始對傳統的經典不再盲目信任,並且提出種種質疑之時,石越的這部著作,無疑會極大的鼓舞這業已出現萌芽的思潮——既然《尚書》都有問題,還有什麼不能被懷疑?

如果說《論語正義》刊印之後,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麼《疑古文尚書偽作論》一問世,首先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石越考證之細致精確,讓《古文尚書》之偽幾乎成為一種無法辯駁的事實,士林也隻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文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文尚書》部分而來,其中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陳元鳳。隻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文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的刊印,真正引發了一次學術大討論,其直接結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從此考試不再考《古文尚書》!至於今文經與古文經的戰火,由此重新點燃,這卻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

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

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複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製度等等諸方麵的內容。石越與蘇軾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通過攻擊《尚書》的真實性,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占對儒家經典的製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文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複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占領思想界的王座,這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的“古文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中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文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豔麗的文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係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場爭奪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來“複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文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文風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文,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文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最值讚賞;三代堯舜禹,漢代文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因此大膽的在文中呼籲皇帝不要給加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過什麼尊號;石越又提出來做事要講證據,重事實……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睜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桑氏印書館幾乎沒有停工的時候。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了《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中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隻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