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君為乾、臣為坤,子明所謂議會,以士紳百姓議論官府,以黎庶與九五為一體,似有混亂陰陽乾坤之嫌?”王安禮謹慎的問道。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眾人之中,以桑充國與石越相處時日最多,對石越的學說了解最深。桑充國微笑道:“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九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麵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
“子明在《三代之治》中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子裏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子曰:有教無類。未聞孔子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別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中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論便成了家常便飯。其中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竟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準南子》之類的雜家之言,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畢竟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中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中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皇帝趙頊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
王安石正色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曆代無人能複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之故。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有大臣在趙頊問到議會製時,憤憤不平的答道:“這是石越想要離間君王與士大夫,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們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中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十分介意,畢竟中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
而在舊黨一麵,司馬光等人欣賞石越的才學,讚賞他不願當官的人品;蘇軾則和石越有不錯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卻是石越雖然身世不明,卻一向以北方人自居——這些大臣們普遍相信: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值得信任!況且石越又得到司馬光等人的舉薦,大家對他更無惡感。
所以無論新黨舊黨,並沒有人想去阻撓皇帝新一輪的征詔——雖然對於石越寫在書中的某些觀點,很多人是不以然甚至極度反對的。當然,這種情況也許不過是因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關於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上去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樹敵。況且石越表現出的才學,也足夠構成朝廷征詔他的理由了。
熙寧三年五月,皇帝的使者再一次來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雖然皇帝的詔書比上一次更加懇切,對石越的評價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拒絕了。而最誇張的是使者走之前說的話都和上次那位說的都一模一樣——當然,他口袋裏也有同樣的一貫銅錢。
蘇軾和王安禮不約而同的來到桑府,勸石越出山,結果發現石越的態度非常堅定,二人雖然無可奈何,卻始終不肯死心,隻是與石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不勝其煩的石越,為了對付這兩個說客,不得已拿出正在寫的幾部書的草稿,請二人指教。
果然,這幾部書立即就把二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
略略看過之後,王安禮問道:“子明,這些奇技淫巧之說,雖然頗得精妙,然於世道人心何用?”蘇軾也注視著石越,顯見二人有同樣的疑惑。
石越笑著背了一段經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綱,芒氏作羅,女媧作笙簧……”這是《作篇》裏麵的內容,講敘的是上古聖賢發明創造的事跡。背完之後,石越說道:“奇技淫巧,若為無用,則伏曦、女媧、黃帝、舜、禹等古之聖人,為何皆有發明?這是聖人之事,哪裏是奇技淫巧?《周禮》之中,惟《冬官》不存,故當今之人以為此等事不過小人之學,君子對之甚為輕視,我以為,這正是今之不如古的原因。”
雖然覺得石越的說法未免有點強詞奪理,但是《世本》中的確有這一篇,講古之聖人發明創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二人雖然都是辯才無礙的人,但是對於石越的這種觀點,倒也一時想不到哪裏有什麼不妥。
王安禮溫厚的一笑,說道:“子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也真讓人難以駁難。隻是把工人之事當成聖人之事,隻怕士子們不太服氣。且這些東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雜學。”
蘇軾爽聲笑道:“雜學便雜學,古之君子,於經典之外,騎射博物、天文算術之學,無所不通。身兼數家之學的,今日也未必沒有。隻是如子明這般博學,似乎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又如此年輕,真是所謂生而知之者。”當時的許多儒生對於天文地理、算術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頗為精通的,隻是他們受“君子不器”的影響,大部分人不願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鑽研這些,隻是當成一種業餘的修養,這一點上和石越的立意大有不同,一經石越點破,蘇軾眼前便豁然開朗。
石越給王安禮、蘇軾看的書稿,被後世稱為“石學”之始,也被一些人稱為“雜學”。這幾本書分別是《算術初步》、《幾何初步》、《地理初步》、《邏輯初步》,這四本書加上其後的《物理初步》、《化學初步》、《生物初步》,並稱“石學七書”,陸續在熙寧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這幾部書的內容可以說相當淺薄。
它們的可貴之處是提出了一些理論要點,並且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對科學技術進行理論性的總結與歸納。當時宋代的技術積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各種技術發明讓現代人都瞠目結舌,例如在宋代的兵器譜上,火藥兵器數以千百計!其他種種發明與創造,更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但是獨獨缺少的,是科學理論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華文明在這方麵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說是曆史沒有給中華文明這個機會——但是不管怎麼樣,如果說中華文明和現代科學之間隔著一扇門,那些門的鑰匙叫“科學理論”,那麼此時石越無疑是告訴了中國人那扇門的存在,告訴了他們打開門之後所會發現的世界,告訴了他們鑰匙製造的關鍵,接下來的,就是中國人憑自己的聰明,去製造鑰匙,推開那扇門了。
這就是“石學七書”的意義所在!
從此中國的科學家們不再用全部精神致力於解決一個個的技術問題,而是開始去總結發現科學理論,再以理論來指導技術的創新——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學習過“石學七書”,在有限的時間內,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隻是知道了一些“雜學”,看起來並無用處,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在科學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人來說,無疑是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
但是石越始終隻是一個文科生。七部書中,《算術初步》略好一點,也不過是初中的水準;而《幾何初步》就實在太簡單了,號稱為“書”,可全書不過一萬字,隻講了一些簡單的公式;《物理初步》也不過是初中的部分理論;最糟的是《化學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論書,石越根本記不住那些分子式,隻好在書中羅列各種理論與化學現象數十條,提出各種問題近百個,篇幅不過兩萬多字,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地理初步》最引人為注目的是提出了地圓說,這在中國倒並不會導致迫害,遠在漢代,對此就有不少假說,隻是人們相不相信,卻要另當別論——《地理初步》的確也經常被人們當成第二本《山海經》來讀;《生物初步》中,為了避免太大的麻煩,石越沒有說物種起源,隻是介紹了化石的作用,又講了一些人體的構造之類——這是最難寫的一部書,顧忌之處,實在太多了;最好寫的一部書則是《邏輯初步》,是一本純粹的哲學書。
石越在“石學七書”中,毫不客氣的使用了大食數字⑩與字母文字。這兩者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宋的出版物裏,為此石越不得不特別寫了一個“凡例”,對此做出詳細的解釋。這個凡例的字數竟比一部書的內容還要長——雖然用字母文字表達不是沒有辦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畢竟是受現代教育,讓他改成另一種東西來解釋一些公式,他本來就不太明白的理科頭腦肯定會更糊塗,何況引進一些符號文字,並不是一件壞事。隻不過後來大食數字和字母文字的命運迥異,前者很快就被廣泛采用,後者一直隻有一些精英階層做學問時才用。
在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學七書”,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人們已經慢慢習慣了石越帶來的一個個的驚奇。關於他的種種謠言開始流傳在市井之間,最好的說法說他是“文曲星轉世”,所以這麼年輕有如此好的學問,連皇帝都兩次征詔他;而最壞的說法說他是一個大騙子,他騙了一個垂死的學者的文稿,然後刊發於世,騙取名聲,所以皇帝征詔他不敢應詔,是怕露了馬腳……
不過“石學七書”依然在比較小的圈子裏引起了注意,大部分讚揚的評語都是從這些小的圈子流傳出來的。也有不少讀書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買幾本回去充充門麵——當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邏輯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隻有少數人識貨,大部分當成海外奇談來看,真正的《山海經》宋代版!《生物初步》引發的結果則是驚奇,人的心隻是供用血液的?我們是用大腦思考?這實在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邏輯初步》在有學問的人眼裏,被認為是“雖則不無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勝古人,非正道之學”。這三部書正是導致“石學七書”又被稱為“雜學”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麼樣,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詔天下,以後公文、考試必須采用“標點符號”,允許使用“大食數字”記數,都是對石越某些倡議的認可。而緊接著對石越的第三次征詔,也不能說完全與“石學七書”的刊行無關。
石越卻依然毫無新意的用一個老理由拒絕了這又一次征詔,完全不理會詔書中皇帝對他這個已經用了兩次的理由進行了委婉的批評。
“這個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輕的皇帝未免覺得有點奇怪,才二十多歲就不想做官,實在少見,不過朝廷也極少征詔過二十多歲的“茂材”。
“陛下,臣不敢妄說,隻是石越斷非無意功名之人,否則不會在半年之內,刊發著作十本。”王安石其實很理解石越,想做隱士的話你出什麼書呀?
“那為何又不願接詔?”趙頊更加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測,或者是對茂材製科不以為然。”王安石不負責任的說道。
“何以見得?”趙頊有點不快了,茂材製科都不來應試,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難道想要我直接給你官職?
“這個臣也隻是揣測。”
石越三拒朝廷製科的征詔,半年內十部書的刊行於世,終於讓他名噪天下。
石越對於自己成為大宋的名人顯得寵辱不驚。
“石學七書”出版之後,他的日子就漸漸悠閑。唐棣等人陸續放了外任,一個個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了和桑充國談談學問,問一問印書坊的情況;便是與蘇軾、王安禮、曾布等人把酒言歡,縱論古今;又或者在家裏陪著桑梓兒品評詩詞丹青……總之熙寧三年的七月,除了天氣熱一點之外,實在是石越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桑俞楚也非常高興,因為家裏出了進士,又住著一個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有幾個商人家中接欽使都接過三次?雖然他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心中卻也不免暗暗得意。不久他又接到唐甘南來信,說他在杭州一切順利,那邊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唐家出了一個進士,唐棣和石越關係非常一般,石越又是皇帝屢詔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顯宦,因此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頗知上下打點之道,隔三岔五各個官員都有禮物送到,自然更是對一切大開方便之門。唐甘南又在信中詢問桑氏印書館的情形,問他是否有意在杭州開設分店——不過這事還是要先聽聽石越的意見,無形中眾人都開始唯石越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給石越看了之後,桑俞楚問道:“賢侄之意如何?”
石越略一思忖,說道:“江南讀書風氣日熾,印書坊也特別多,競爭定然激烈,這事還是給二叔自己處置吧。隻需告訴二叔,若要印書,就可不拘一格,經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詩詞曲藝到評話雜談,隻需有人買,便可以印。另外,我聽說江南杭州頗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試試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歡迎。”說著又介紹了什麼是彩色套印。
桑俞楚連忙點頭稱是:“這是好主意。”
石越又笑道:“我們這邊用的流水生產方式,也可以和二叔說說,便是做棉紡,未必不可以用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這一點桑俞楚深有同感。
說完這些,石越沉吟了一會,抬頭注視桑俞楚,說道:“小侄也有一事正想和伯父商議。”
桑俞楚見到石越如此鄭重的樣子,便知道一定是有什麼大事,他習慣性的摸了摸短須,微笑道:“賢侄請說——”
“我想創辦一個書院講學,這事還須伯父周全。”石越語調雖然溫和,態度卻是異常的堅定。
桑俞楚不由一怔:不去當官卻想去教書,而且要辦書院,這個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他想了一會,才說道:“各地辦書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紳合力資助,才能夠維持一所書院日常的開銷。士子們大抵並不富裕,多是平時耕種,閑時念書,半耕半讀,方能勉強生活。以賢侄今日的聲譽,創辦一所書院倒並不困難……”
石越起先並沒有想到這許多,他也在心裏計議了一會,說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說它,開封府雖然會支持,但先不必計算在內。如今之計,先選一處好地方,置辦學舍。附近的鄉老對於在本地辦學,當無反對之理,再拜會附近的士紳,請他們一起出資讚助。如此當無太大障礙?”不管多大困難,創辦書院,他是誌在必行。
桑俞楚知他誤會,搖頭笑道:“置辦學舍等等,不必找別人,賢侄要做的事,我斷無旁觀之理。這筆錢不必勞動別人。這中間最大的困難是書院士子們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賢侄如今的名聲,想來讀書的士子們人數必然不少,要長期養活這許多人,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不料他擔心卻是這件事,不禁啞然失笑:“我這書院,與平常的書院有所不同。當日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難不成還要養活這三千弟子?各地書院半耕半讀,那是因為其弟子都是附近鄉黨子弟,那都是有幾分義學之意。朝廷辦學校,那是為國家養材,所以要給這士子們發薪俸。我這書院,卻另有規模。凡是來此學習的士子,每年交學費一貫,食宿、書本筆墨自理,須連學三年,方得卒業……”當下和桑俞楚細細說來,直把桑俞楚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書院也會有人來讀?
雖然半信半疑,但是桑俞楚依然決定支持石越。便由石越和桑充國在開封城西南十裏處叫“白水潭”的地方選了一個院址。那本是一處白姓家族的公地,幾個小土丘上種著一片果樹林子,附近有一個水潭,頗見清幽,而且離官道也不太遠,石越與桑充國一眼就看中這地方。白家的族老聽說要在這裏辦書院,也非常高興。族裏幾個讀過書的秀才都聽說過石越的大名,和族長們一說起,那更無不答應的道理。他們願意用半價出售那塊地,條件就是在書院中順便辦一所義學,讓白家的子弟免費上學,白家則付給先生的食宿與禮金。這個要求也是很尋常,石越尋思著自己雖然本意並不想辦一所蒙學,但是也斷沒有拒絕的道理,便一口答應下來。
地址定下來之後,便開始建學舍。石越一心想著要早點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計成本,青磚、石灰石、木材,全部購買。
看著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不由有點納悶:“這時候人們就興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了工匠詢問,才知道這石灰石不單是用來做粘劑,也是用來整齊地麵的,用石灰石和黃土整齊的地麵,光滑無塵,幾十年都如鏡子一樣平整。隻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在農村長大,小時候家裏燒紅磚,蓋房子、粉刷牆壁、用水泥砌地麵,可以說他這一代人隻要是農村的就無人不曾經曆過。而且這些事情,多半是要自己動手幫忙做事的,挖黃土用磚模做磚的事情,他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土法燒水泥石越也相當熟悉——此時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燒出來,便成為水泥,用水泥做粘合劑、或者粉刷地麵,比起宋代人用石灰石與黃土砌地來,效率高出太多了。
他這點小發明,被那些工匠們驚為天人,幾個秀才本來以為石越不過是關心校舍的建築才整天泡在這裏,他們不肯放過這個和名人交流的機會,時常過來請教,此時見到石越還有這種手段,無不佩服萬分,一個個大呼“能者無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這院舍才一切妥當。
在這段時間裏,石越、桑充國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也變得非常熟悉了,因為族長要求族裏的男子輪班去給學院義務幫忙,而村民們來做事,也是完全當成給自己家裏做事一樣,盡心盡力——石越許久沒有見過這種淳樸的場麵了,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見當時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磚蓋的房子——這土磚蓋的房子自有其好處,但是最大的壞處就是不通光。白水潭畢竟是郊區,比不得汴京城裏家家都燒炭,房子經柴火一熏,更顯得陰暗。石越便教給他們燒紅磚的方法,雖然成本比土磚要高,畢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磚來,卻要便宜許多。兼之石越平時說話非常和氣,誰家實在太窮,他也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隨時送點錢物,一時間整個白水潭的村民對他都非常的喜歡,連方圓十裏的人都知道白水潭來了一個很和氣的大人物——這個大人物不僅僅學問讓村裏的秀才們佩服,而且就是蓋房子燒磚這樣的事情,竟連老師傅也比不上他——但凡傳聞,必有誇大,村民們暗地裏早就開始傳說這個石公子其實是某某星宿下凡,專為扶助趙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來的。
以石越的本意,其實從來沒有在乎諸如水泥、紅磚這樣的東西。之前棉紡、印刷,以及幾部著作的發行,那都是他有意為之,他也相信這些東西是他扭轉時代之輪所必需的助力,憑借著他對曆史的了解,自然明白棉紗業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業,無人不知道“穀登堡星係”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幾部著作的發行,不僅僅是為自己博得一個地位,也是為了慢慢地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都是他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而有意為之的東西。但是水泥、紅磚能改變什麼,石越卻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隻不過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裏那種成就感,和寫成一部書之後的感覺,卻並無二致。
熙寧三年九月,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終於建好了”的喜悅中的石越,高興地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一起慶祝著,他到這個時候才告訴蘇軾、王安禮、曾布等人,他打算在白水潭辦書院,本月就要開始招生,希望他們到時候能來書院講學,並請他們推薦一些知名的學者。
石越並不知道,在白水潭籌辦書院的兩個月裏,汴京朝廷內的新黨舊黨之爭更加激烈了,司馬光希望能夠盡最後的努力勸說王安石謹慎行事推行新法,然而卻被王安石大義凜然地駁回。他在經筵⑾上給年輕的皇帝讀他正在寫的《資治通鑒》時,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驢,直說呂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國君的奸詐小人,把呂惠卿氣得在心裏頭咬牙切齒。
與司馬光冰炭不相容的呂惠卿屢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麵前借機挑撥,想除掉司馬光,報一箭之仇;而司馬光卻毫不動搖地繼續請求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由此終於重重得罪了新黨。本來因為司馬光名聲很大,連遼國人也知道他的名聲,所以皇帝一直能夠優容於他,但他屢次進諫,終於讓求治心切的趙頊認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絆腳石,是王安石所說的“異黨之赤幟”,也就是反對黨的旗幟。而差不多同時,司馬光也終於認定自己和執政大臣道不同不相為謀,皇帝已經不可能接納自己的主張,便決心離開朝廷,於是主動向皇帝請求出外⑿,而此時正逢宋夏戰事不斷,西夏屢屢以數十萬之眾騷擾邊境,宋朝邊將戰死者數以千計,新任參知政事韓絳剛剛被任命為陝西宣撫使,前去主持大局,新黨遂趁機托言司馬光是當世名臣,聞名於遼夏,建議讓司馬光出知永興軍——亦即是陝西,協助韓絳一道應付西北局麵。這亦是一石雙鳥之計,一則國難當頭,司馬光無法推脫,正好借機將司馬光趕出權力中心;一則司馬光到底不過是一介文臣,並不知兵,到了陝西,正好給人看笑話。
與司馬光同樣遭遇到大麻煩的是蘇軾,有人突然汙告他販賣私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明顯就是一種政治陷害,而陰謀的主角,又一次是新黨。當蘇軾窮困之時,三朝元老韓琦贈銀三百兩給蘇軾,他也沒有接受,此時居然被指控走私食鹽、絲木求利,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韓琦的贈銀,也被說成是沽名釣譽之舉。皇帝趙頊甚至當著司馬光的麵說:“蘇軾不是好人。”
遇到這種百口莫辯的事情,蘇軾也隻能束手無策。他到底不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官吏,雖然略有文名,卻比不上司馬光聲名遠播,這時的蘇軾也隻好心灰意懶,聽天由命,偶爾寫點詩文發發牢騷。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門帖遞給蘇府的管家時,才發現蘇家上上下下,眉間都帶著愁容。
石越和蘇軾交情已是不淺,見了蘇軾之後,便直問緣由。蘇軾把前因後果略略一說,因為怕讓石越更加不願入仕,反而強笑著安慰石越道:“我不過庸人自擾而已,便是君實⒀,也未必有事。王駙馬和我說,已有人找太皇太後和太後說去了,皇上不過一時受人蒙弊,子明切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進之意。當此之時,忠臣義士,更應當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駙馬,是宋代著名畫家王詵,和蘇軾私交甚好。
石越暗暗歎道:“果然走到了這一步,哎……”一時嘴快,竟然脫口說道:“司馬光權知永興軍,不久罷判西京禦史台,改不了的命運。”
蘇軾瞪大眼睛望著石越,奇道:“君實判西京禦史台?”
石越自知失言,連忙掩飾道:“旁門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泄。”
蘇軾受佛教影響甚深,對這些事情一直半信半疑,此時心裏對自己的前途忐忑不安,便想求一個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學,斷非江湖術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這種異能,可否為愚兄卜上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蘇軾的命運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自己做了這許多的事情,誰知道曆史有沒有改變?隻得幹笑幾聲,道:“智者不必知命,盡人事而已。孔門弟子,不宜信奇門之說。”
蘇軾見他如此說,倒也不以為意,縱聲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倒是愚兄俗氣了……”
二人又說起石越這兩個月籌辦白水潭書院等等事宜,蘇軾正容說道:“講學於山野,為國家育才,也是正道,此孔子當年所為。然而國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廟堂而不在江湖,君當三思之。”
石越連忙欠身笑道:“小弟謹記了。”
從蘇府告辭後,石越也不回家,叫了馬車直奔碧月軒楚雲兒那裏,細細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楚雲兒見他滿懷心事,也不敢打擾,隻在旁邊靜靜的相陪。
石越拿了幾根筷子,並排擺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賞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馬光,罷職了;蘇軾,朝不保夕;歐陽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陳襄,也被罷了……想來舊黨中的其他人,此時也一個個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麵前給自己說話,倒隻有王安禮和曾布了。
“沒辦法,人算不如天算,學院的事情隻能靠後一點了。”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遲早是要入仕的,難不成在白水潭講學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轉輪嗎?沒有一定的權力,或者說不能有效影響到權力決策層,靠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知道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自己並沒有這種耐心。
“楚姑娘,給我唱離騷吧。我要聽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石越停止了計算,對楚雲兒笑道。
楚雲兒聽到石越和自己說話,本來也頗為高興,可突然聽到這兩句不太吉利的話,臉不知怎的,嚇得煞白,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石公子,這離騷太不吉利了,換一曲柳三變的《定風波》吧?”
“也罷,也罷。”石越無可無不可地笑道,“本想來點悲壯慷慨的給自己壯壯行……”
“壯行?石公子要遠行嗎?”楚雲兒不解地問道。
石越爽聲笑道:“不錯,正是要遠行。這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之路,亦不知何處是個盡頭……”卻聽楚雲兒早已漫聲唱開:“……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石越亦跟著輕聲哼道,心裏卻暗暗問道:“我能把雕鞍鎖嗎?我能把雕鞍鎖嗎?那長安道上,可再沒有回頭客……”
人也跟著醉了。
①:出自《中庸》第十章《子路問強》。《射雕英雄傳》引文有誤,黃藥師不學無術之故。
②:均輸法,北宋初年,在東南江、浙、荊、淮六路置發運使,總管采購物資運往開封事宜。王安石變法,責成發運使必須周知六路物價與汴京需要,按“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的原則,采購物資,節省價款和轉運勞費。因用人不當,執行時頗有弊端,甚受朝野攻擊。
③:青苗法,亦稱常平給斂法、常平斂散法。宋朝初期,在各地設有常平、惠民等倉庫,調劑人民糧食歉收時的食糧不足。1068年,各地倉庫積存錢穀1500餘石貫石。王安石執政後,於熙寧二年(1069年)實行青苗法,規定凡州縣各等民戶,在每年夏秋兩收前,可到當地官府從常平倉中借貸現錢或糧穀,以補助耕作。借戶貧富搭配,10人為保,互相檢查。貸款數額依各戶資產分五等,一等戶每次可借15貫,末等戶1貫。當年借款隨春秋兩稅歸還,每期取息2分,實際有重達三四分的。初期在河北、京東、淮南三路實行,後其他諸路也推行開來。其弊病非止一端,小說後有詳敘。
④:製置三司條例司,王安石用來架空中書門下的一個機構。當時王安石還隻是參知政事,副宰相,在中書不能做主,遂創此機構,由樞密院與中書各派一人,負責新法事務。這個機構在熙寧三年五月就廢除了。
⑤:助役法,王安石新法“募役法”之組成部分,呂惠卿所倡導。要求原來享有免役特權的品官之家,以及女戶、僧道戶、未成丁戶等貧困免役之家,也要依照戶等交納役錢,稱為“助役錢”。此法不僅觸犯了特權階層的利益,也給貧窮人家帶來了沉重的負擔。
⑥:崇政殿說書,給皇帝講課的官員
⑦:省試合格奏名舉人為正奏名。這一年宋朝進士科295人,明經、諸科共534人,為正奏名;另有特奏名474人。
⑧:茂材製科,即“天聖九科”中的“茂材異等”科,富弼即是此科及第。兩宋製舉一共禦試22次,入等者不過40人,選拔了不少著名人才。
⑨:石越來曆不明,無法參加科舉考試
⑩:即阿拉伯數字,當時阿拉伯地區中國稱為“大食”。實則阿拉伯數字是由印度人發明,石越亦是以訛傳訛。
⑾:給皇帝講儒家經典的官職,稱為“經筵官”。
⑿:朝臣到地方上任,稱為“出外”。司馬光於十月十九日麵辭崇政殿,十一月十四日到任長安。
⒀:君實,司馬光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