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大少奶奶靜蓉都是靜默的,仿佛推出了那個由她舉薦的二姨奶奶,其他事就與她無關了。
她在忠靖侯府裏過得很安靜,兢兢業業地做著每位大戶人家的長媳該做的事,孝順公婆,侍奉丈夫,善待小叔。閑時坐在房中繡花,在湖邊喂魚,有興致時彈彈作為陪嫁跟過來的一張上好的古琴,描幾筆工筆牡丹。偶爾外出,是陪老王妃上寧安寺進香。府中設有佛堂,大少奶奶還日日都要在裏頭頌上一段經文。不逾矩,不驕橫,不任性,三從四德,謹言慎行,寬以待人。兒媳、妻子、大嫂、少夫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楚靜蓉都是完美的。
那日寧懷璟匆匆路過後花園,秋風颯颯,百花凋落殆盡,她恰站在院中賞花。
今年的菊花開得不好,稀稀拉拉的,有的至今還是個花苞,有的才開了幾瓣就枯了。楚靜蓉站在院中央,上衣、襖裙、絲絛,從淺綠到深青,一身深深淺淺的綠,襯著腳邊飄落的黃葉和萎靡的花朵,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涼。
寧懷璟打算悄悄退開,卻已被她瞧見:“原來是小叔。”看不出悲喜的臉上這才起了些淡淡的笑意,卻始終沒到達眼角,又讓寧懷璟想起那些精致的木頭娃娃。
“近來讓小叔操勞了。”她說話時總將語調拖得很長,宛轉悠揚的,有些散漫,有些慵懶,也仿佛是藏著深深的倦意。
徐客秋曾經跟寧懷璟說過:“為什麼公府侯門中的女子說話都是那麼慢條斯理呢?這和她們的發髻總是要盤很久是一個道理。因為深閨中太寂寞,而時光又太長。一定要把話音拖得那麼長,才會覺得日子不會太過難捱。”
對著眼前向他微笑的女子,寧懷璟想說些什麼,又覺得有太多問題哽在喉頭,反而一個也提不上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喜歡大哥麼?在府裏過得好麼?為什麼對大哥納妾的事那麼無動於衷呢……
“嗬……”又一片黃葉飄落,就墜在她的肩頭,又悠悠地落下。她勾起嘴角,不知想起了什麼,視線一直追著那黃葉。然後又定定地對上了寧懷璟滿是疑惑的眼,“但凡大戶人家,誰不是有個三妻四妾姬妾成群的?不這樣的,比如公公和婆婆,反是個特例,人家背後要說閑話取笑的。”
“初春時抽芽,秋日裏飄落,這是葉子的本分。我是楚家的女兒,嫁過來不是看我樂不樂意;我是侯府的長媳,膝下無子,為相公納妾也是我的本分。都是沒什麼好拿來說嘴的。”
“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老天既然給了你富貴,自然在別處就要給少一些,沒什麼好怨恨的,世上還真有樣樣如意的人不成?若是凡事都順著自己的意思來,人人都這樣,這人世還是不是人世呢?會不會亂了套?”
寧懷璟忍不住順著她的意思往深裏想。
看著他蹙眉不解的樣子,女子的笑容終於又添了一絲:“不是人世的人世,亂了套的人世。這麼想想,還挺有意思的,又覺得挺叫人害怕的。”
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回頭:“那個新來的姨奶奶……和你大哥是舊相識。”
這話說得很含蓄,站在秋風裏,她試著又勾了勾嘴角,寧懷璟卻始終不覺得她在笑。
懷瑄納妾的那晚,侯府燈火通明,老侯爺喝多了,連老王妃也破例多喝了兩杯。新人步態嫋嫋,上前一步來跟靜蓉奉茶,大少奶奶雙手接過,親親熱熱將她攙起,不露半分聲色。眾人臉上都是笑著的,大家都很高興。
寧懷璟遠遠看著,趁人不注意,一把拉著徐客秋鑽進後花園的竹林裏。
那晚放了煙花,五光十色,照亮大半天空,照進竹林裏,照亮一雙吻得天昏地暗的人影。
寧琤是哭著回家的,頰邊尚帶著淚痕,眼睛腫得像核桃。高傲刁蠻的郡主同年輕氣盛的少將軍間似乎處得並不好。老王妃和靜蓉勸慰了她幾句,寧琤在娘家小住了幾日便又跟著將軍府的人回去了,走時似乎並不甘願,卻又無可奈何。
老王妃歎息著說:“這丫頭就是一身暴烈的脾氣,怎麼也改不了。”轉身又去埋怨老侯爺的不是,好好的女兒家不該教她舞刀弄劍。老侯爺摸摸鼻子,沒敢作聲。
寧懷璟私下裏跑去找他姐夫喝了幾次酒,男人隻顧一杯接一杯地灌著,說的話卻不多,無非是埋怨新婚妻子不懂體諒又無理取鬧雲雲,寧懷璟勸了他幾句,他似乎也沒聽,臨走時搖搖晃晃地拍了拍寧懷璟的肩:“別笑話我,你也終有這一天。”
寧懷璟說:“我不笑話你,我體諒你。”
他不信,哈哈地笑,落在寧懷璟肩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今日你勸了我很多,我也勸你一句,趁著這一天還沒到的時候,該喝的酒趕緊喝,該玩的東西趕緊玩,該愛的人……”
“趕緊愛。”寧懷璟接過話頭,抬手慢慢地給自己斟酒,“該愛的人,趕緊愛,對嗎?”
“沒錯!”“啪——”地一聲,他拍得很用力,寧懷璟暗暗齜牙。喝醉的男人用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他,語重心長,“別管以後怎樣,至少,你喝過、玩過、愛過。這就夠了。”
他扶著門檻慢慢摸索著出了門,戰場上出生入死從未懼怕的男人,此刻,眼角卻是紅的。
楚靜蓉說的,老天爺既然在這裏多給了你一樣,必然要在別處少給一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收之東隅,必然失之桑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沒什麼好爭好怨恨的,凡事想開了就沒什麼事了。
玲瓏剔透的崔小公子顯然沒想開,為了玉飄飄,他和他家大哥撕破了臉。崔家大哥也不是廟堂裏的菩薩,由得他這般任性胡鬧,修書一封告知各家親友,崔銘旭再不是崔家子孫。
寧懷璟悄悄地替崔銘旭喝彩:真是好骨氣!
隔天便聽徐客秋說起,崔小公子已經住進了城北齊府,也就是那位傻乎乎的小齊大人的府上。
一時竟也猜不透了,這個崔銘旭,到底想怎樣?
在街頭遇見過齊嘉幾回,小傻子總是一副很忙的樣子,風塵仆仆的,不是往這裏去便是從那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