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離開的人是江晚樵。
“我爹年紀大了,家裏的生意要我接手。過完年,我就要跟著商隊去西域一趟,算作試煉。”他說得很隨意,也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說罷又低頭看他的《南華經》。
於是四人一同在春風得意樓對麵的酒仙居裏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從午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說了很多話,小時候的糗事,從前一起捉弄的人,曾經在某處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很多原本以為忘記的人和事滔滔不絕地從嘴裏湧出來,說不出話的時候就喝酒,一壇又一壇,空壇子歪歪扭扭滾了一地。
江晚樵始終都很平靜,或輕笑或點頭,附和著寧懷璟的說辭。他好像對於離開的事沒什麼抱怨,就仿佛是一早就決定好的事,如今不過是按照步調繼續進行下去而已。
寧懷璟覺得自己喝多了,眼眶有些發熱。徐客秋在桌下伸過手來握住他的,寧懷璟用力地回握住。
崔銘旭不知不覺走神了,自他看到樓下有某個穿一身藍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路過開始。小齊大人近來一直都很忙。
酒桌上突然變得寂靜,相顧無言,江晚樵笑了笑,慢慢打開了話匣子:“由我繼承家業是必然的事,也就在這一兩年裏了。去西域很好,至少可以在外麵走走,沒有家裏的約束,也脫了諸多束縛。這麼一來,我反倒可以把受人管束的時間再往後推一陣,是好事。”
“明年春季的殿試,銘旭定然是能中的。若是被外派出京,便也離了他大哥的掌控,可以自在許多。客秋也是一樣,脫離徐家帶著你娘一起去上任,日子或許會清苦些,但是總比繼續留在忠烈伯府好。”
“隻有你,寧懷璟。”他的笑容忽然變得惡意,幸災樂禍的心態溢於言表,“你大概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侯府裏了,生在侯府,長在侯府,一生都在侯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做個富貴閑人。京城雖大,於你不過是金子做的牢籠。這樣想想,我總覺得快意許多。”
這大概是江家大少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寧懷璟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定定地握著酒杯愣住了。等到明白他的意思,胸中不禁怒意頓起:“江晚樵,你……”
江晚樵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說出了同醉酒的少將軍一樣的話:“我們這種人,人人都會有不能再肆意喝酒,不能再縱情玩樂,不能再隨意愛人的那一天。所以,該喝的酒要趕緊喝,該玩的東西要趕緊玩,該愛的人要趕緊愛。”
寧懷璟往他胸口送了一拳,他硬挺挺地接住,低下頭,舉起杯,又是那個讓人猜不透的江大少。
這一年的除夕夜,江晚樵說要陪伴家人,崔銘旭說怕冷,實則是要陪伴他的小傻子。寧懷璟和徐客秋一同在街頭看午夜的煙花,然後看清晨的日出。夜裏下了雪,很冷,他們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在巷口的角落裏,兩人一起罩著一件寬大的毛氅,在刺骨的寒風裏,臉靠著臉,手拉著手。
新一年的太陽自遠方緩緩升起的時候,寧懷璟吻了徐客秋,唇落在頰邊,觸到一片冰涼。徐客秋嗬嗬地笑,扭腰往後躲,嘴裏不停地喊冷。
寧懷璟嘟著嘴往前湊個不停:“一下,就親一下,親完我給你買糖葫蘆。”
像兩個調皮嬉鬧的孩子。
年後,他們在城門外送走了江晚樵。想要折柳惜別,天寒地凍,鏡湖邊成排枯槁,欲尋無處。
江晚樵皮帽鶴氅裹得一身英姿勃發,單獨把寧懷璟叫到了一邊:“我知你還在怨我前幾日說的話。”
寧懷璟訕笑:“怎麼會?”
他也不揭穿,口氣意味深長:“同你做了半生兄弟,有時候,我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又是那樣犀利的目光。聰穎伶俐的小侯爺不知該怎麼接話。
江晚樵從袖中掏出一方錦盒:“當日客秋同我在春風得意樓有過一場賭,我輸了,織錦堂藏寶閣中的東西任他選取一件,他卻至今未向我討要賭注。如今,我要走了,這筆舊債也該還了。”
寧懷璟接過小盒,道:“我代你轉交。”
江晚樵向邊上一瞥,不禁一笑:“我若要交予他,現在給他就是了,何須來勞煩你?”
“那是……”
“你代他收著吧,或許有朝一日會用得著。”
及至上馬時,江晚樵似乎仍有許多話想說:“懷璟,有些事於別人或許天經地義,但是於自己是否同樣如此,你要好好想想。”
寧懷璟說:“我記下了。”
他又說:“懷璟,客秋罵得沒錯,四人中看似你最灑脫不羈,實則,最沒出息的就是你。”
寧懷璟笑:“這我就不記下了。”
江晚樵最後說:“寧懷璟,我真的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寧懷璟捏了捏他握著韁繩的手:“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