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3)

徐客秋說:“我挺好的,真的。”

徐客秋說:“他們對我也挺好的。”他們是指黃閣老一家子。

徐客秋又說:“人我還沒見著……不過他們給我看了她繡的荷包,挺好看的。”

徐客秋還說:“這事是遲早的不是麼?你也收收心吧,懷玨都有一兒一女了,你還吊兒郎當的,難怪老侯爺不待見你。”

最後,徐客秋說:“那天……你會來麼?”

寧懷璟沉默著。

“寧懷璟……”徐客秋終於肯把眼睛對上懷璟的,或許是因為夜間沒睡好,兩個人的眼眶都有些紅,“這幾年跟你在一起,我很高興。”

堵在喉嚨裏的話“啪——”地一下全沒了,寧懷璟狠命地點頭,抓著徐客秋的肩,像是要在他肩頭戳出十個鮮血淋漓的窟窿:“以後……我們還能見麵麼?”

太陽那麼大,枝頭的知了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巷子空蕩蕩的,連那條一直趴在牆角的土狗也不知跑去了哪裏。寧懷璟用力把眼睛睜大,似是要撐裂了眼角:“能不能?隻是……隻是兄弟、好友、一起喝過酒的……”

徐客秋說:“能啊,怎麼不能?”他笑得比空中的太陽還燦爛,眼睛都眯成了一線,嘴角翹得不能再高,拍著寧懷璟的手腕說他笨、沒出息、還像個孩子。

寧懷璟傻傻地跟著他一起笑。其實彼此心知肚明,以後就算見麵又能如何?

臨走的時候,徐客秋說:“我就不送了。”

寧懷璟點點頭,回身上馬。徐客秋還在門板上靠著,兩手背在背後,露出一口白牙衝他開開心心地笑。寧懷璟走出了很遠,回過頭,忠烈伯府的大門還這麼開著,通紅的門板上依稀有一個一身火紅的人影。

寧懷璟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了,可視線就這麼膠住了,再也移不開。抬手在臉上一抹,一手的濕意。

徐客秋成親那天,寧懷璟沒有去。

從前在春風得意樓的那間小房間裏,兩人有過這麼一個約定,無論是誰先成親,另一個都要去喝喜酒,要笑,要帶著頭鬧,不鬧到天亮不甘休。那時候一邊約定一邊嘻嘻哈哈地笑,以為自己一定可以的,今日一早醒來,寧懷璟試著抽了抽嘴角,才發現,要做一個笑容原來那麼難。

這一天,寧懷璟一直在自己的房裏坐著,想第一次相遇時徐客秋那張擦了一臉鼻涕的小髒臉,想後來在學堂裏撞見時他墨黑的發和尖尖的下巴,想他騎馬時那種讓人看得心頭滾燙的風姿……想了很多很多,多到寧懷璟自己也驚訝,原來一不留神居然過了這麼多年,有了這麼多事,結交了這麼多人。可心頭唯一掛念的身影隻有一個,可以因為他哭、因為他笑、因為生氣、因為他變成一個不像自己的自己。

房外有人,半開的格窗隱隱約約將她一張豔麗的臉蛋格成了大大小小的幾塊。寧琤輕聲問:“你後悔嗎?”

寧懷璟咬了咬牙:“不後悔。”

“為什麼?”

牙齒一直碾到唇上似是要磨出一道血痕,寧懷璟道:“跟了我,他才會後悔。”他隻能給徐客秋一張拙劣的畫,畫上的所有美好都隻是虛無的許諾,這樣的美好可以維持一天、兩天……十天之後,就成了彼此的累贅與爭吵的來源。

房外的女子笑了。自從出嫁後,常常返回娘家的寧琤已經失去了往昔爽朗的笑容,短促的笑聲裏帶著濃濃的苦澀:“他也是這樣想的?”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寧懷璟的回答更像是歎息:“嗯。”

寧琤卻說:“真好……”

她低低地重複了幾遍,仿佛要從中咀嚼出什麼。

寧懷璟察覺到有些不對勁,跑到窗邊細細去看她的臉。她美麗如昔,卻再不是那個英姿颯爽的侯府女公子,隻是一尊木然的泥娃娃。

初秋的時候,又是寧懷璟的壽辰。侯府裏擺了宴席,寧懷璟自己在春風得意樓裏包了幾個雅間,請的都是當年和自己一起廝混胡鬧過的人,小侯爺親筆寫就的帖子撒出去很多,來的人卻很少。懷玨說女兒剛滿月,脫不開;笑飛說,剛娶了媳婦才沒幾天就出來喝花酒,叫人知道了不好;江晚樵走了,崔銘旭去了棘州,徐客秋……

來的人裏也有大半沒坐多久就告辭了,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了,再不能跟先前那樣沒日沒夜的放肆了。剩下的人稀稀拉拉的,笑也笑不大聲,說話也沒什麼趣味。寧懷璟一個人坐著主桌,兩側空空蕩蕩,杯盞碗筷滿滿擺了一桌,都是沒人動過的。房裏的寂寥襯得歌姬的歌喉也顯得哀怨,尾音飄飄忽忽的,淒涼得簡直就不像是侯府的小侯爺過生日。

沒來由想起當年初見徐客秋時,寧懷瑄在書房裏念的那半闕《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今昔對比,孰料,竟一語成讖。

有龜奴捧著一個包裹進來要交給寧懷璟:“是從前一直和您一起來的那個徐公子送來的,他說他身上帶著孝,不方便進來。”

原來客秋終究還是來了。前兩天,他娘去世了。老太太走得很平靜,自從客秋成婚後,客秋就帶著她和新媳婦搬進了閣老府為他們安置的一座小院裏。那天一早,丫鬟開門去為她洗漱梳頭,老太太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還甜甜地沉睡著,隻是沒了呼吸。

喪事辦得很簡單,出殯那天,寧懷璟站在城門口看著打著白幡的隊伍走過。徐客秋走在最前頭,消瘦的臉上有著熬夜守靈後的疲倦,卻沒有淚。對這個生下他隻是為了能進忠烈伯府的娘,徐客秋說不上恨,但也說不上愛。寧懷璟沒有走上前去道一句節哀,呆呆地立在城門邊,有些手足無措。徐客秋也沒說話,繼續緩緩走著,纏了白麻布的鞋踩在地上一點聲響都沒有。卻在走過寧懷璟身旁時,又回頭望了一眼。就這一眼,寧懷璟覺得一陣酸澀“轟”地一下就衝上了鼻頭,也終於明白,自己這麼一大早就跑出來望夫石一般守在這裏,隻是為了徐客秋這回頭一顧。

想起這些,寧懷璟仍覺得眼角有些發酸,慢慢打開了包裹看,是一套文房四寶,湖筆徽墨宣紙端硯,都是用過的舊物,卻還保管得很好,正是當年自己送給徐客秋的那一套。徐客秋自從知道這些東西不是尋常物件後,很是愛惜,小心收著輕易不用的。從前借了這一套東西許了個“客秋,往後就跟了我吧”的諾,被徐客秋撲在地上揍了一頓才把小野貓抱進自己懷裏,現今他把東西送回來,自然也就意味著,當初的諾言已經不算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