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懷璟相親去了,是被誆去的。
老侯爺說,要去探望一個老朋友。
老王妃說,讓懷璟也跟著吧,見見長輩,也能順便學點什麼。
茫然的寧懷璟就這麼被扯出了被窩又連推帶搡地拽出了門。到了人家家裏,見了烏泱泱一屋子人才明白過來到底是什麼事,嚇得手腳冰涼。
回來絮絮叨叨說給徐客秋聽,徐客秋笑得有點詭異:“幾歲了?”
“好像才十七。”
“喲,豆蔻年華呀,配你正合適。”這話有一點點酸,徐客秋扭過臉,用眼角斜斜地瞥他。
寧懷璟哭笑不得,連連擺手辯解:“哪裏合適了?連是圓的是扁的都沒瞧見。”
徐客秋隻顧著笑,一點情麵也不留。
笑完了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寒秋的傷勢似乎並不見好,至今下不了地;忠烈伯也是老樣子,時時昏睡著,難得清醒的時候就嚷著要尋死,那情景讓人看不下去;問秋的媳婦跑回娘家了,那女人也不是什麼好性子,回去也好,府裏清淨了許多……
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寒秋、問秋、懷玨、笑飛……不論是有交情的還是有仇怨的,當年一起念書的同輩子弟都相繼成家了,有的連孩子都會喊爹了。怪道如今能跟著一起出去玩樂的同伴越來越少,原來是大家都到了應該娶親成家的年紀了。
一直微笑著的寧懷璟猛然間覺得沉重許多,時日無多了呀……
徐客秋一直注視著他,欲言又止。
寧懷璟問:“怎麼了?”
他沒有急著答,深深地吸了口氣:“這種事……家裏也跟我提了……”
客秋啊,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親了。這種話居然是從那位從不拿自己當回事的徐夫人口中說出,徐客秋自己也驚了一下。
“是黃閣老家的孫女。”事情既然已經起了話頭,再往後說就順暢許多。徐客秋從寧懷璟臉上挪開了眼,一心一意地翻著桌上的書本,“我家的爵位隻襲三代,到老頭子這裏就沒了。現今,他病成這樣,宮裏也沒什麼風聲,看來是不指望能再續一代了。寒秋和問秋你也知道,能在朝裏胡亂混著就算好的。一兩年內就想再有從前的風光,好像隻有聯姻這個法子了。再說了,我家這個爵位來的也不怎麼光彩。這麼說起來,反而是我們要高攀人家。”
先帝德帝之前的幾代帝王都不是什麼有德的明君,德帝之父慶帝更有“頑主”之稱,素喜玩樂而荒廢朝政。彼時,朝綱混亂,弄臣橫行。有德者不得重用,而精通遊玩享樂者卻連連加官進爵甚至位及人臣。徐家祖上便靠著一手玩蟲鬥蟲的手藝發家,又將親女送進宮,這才有了忠烈伯的爵位,成了外姓皇親。
德帝即位之初,諸王爭位。少年天子殺皇叔斬手足,一時血流成河,寧氏皇孫所剩無幾。更連帶消減了外戚手中的權勢,將徐家這般的人家漸漸排除於權力中心之外,成了空有名號的富貴閑人。一旦被收回爵位,地位更是要一落千丈。
這樣的場景想想就覺得無法忍受,難怪徐夫人挖空了心思想要抓住一線生機。
寧懷璟了然地點頭:“這麼說,是門好親事。”
“說是連嫁妝都備下了,一旦相中馬上就能成禮。今後的生計也不用愁,先在翰林院裏辦差,下回如若中了科舉,再疏通關節謀份好差使。”徐客秋口氣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寧懷璟一邊聽一邊讚同:“按黃閣老的能耐,這是小事。”
“是啊,她費了不少心呢。”這個“她”指的是徐夫人,徐客秋的話語裏有些小小的嘲諷,“她在後悔早生了問秋兩年。”
若不是家裏實在找不出人,又哪裏能便宜了他這個庶子?
“放心,我不是為了徐家,我是為了我自己。”發現寧懷璟的臉色有些沉重,徐客秋握住了他擱在桌上的手,“遲早要成親的,不是嗎?”
寧懷璟反握住了他的手,卻一直垂著頭:“我知道,這門親對你而言,反而是有益處。”
今後出仕為官,有這一門靠山在,青雲直上是必然的,更可以在徐家揚眉吐氣。對徐客秋而言,實在好得不能再好。
眼前的光線被陰影擋住,臉上觸及到一片溫熱,是徐客秋的掌心貼住了自己的臉。寧懷璟緩緩抬起頭,看到徐客秋漆黑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著,閃得自己的眼睛也開始泛酸。
“說好明日去他們家府上拜訪,你說,我要去麼?”徐客秋問。
寧懷璟覺得自己的心很沉,壓得胸口一陣接一陣的疼,連氣都喘不過來。就像那一天,頭腦一熱跑去找自己的爹:“爹,我想離開京城。”
老侯爺笑得快拍裂了桌子:“小畜生,脫了寧懷璟這三個字,你什麼都不是,要飯的都比你強。”
寧懷璟知道,這是實話。除了寧懷璟三個字,自己什麼都沒有,說得再徹底些,自己渾身上下僅有的隻有“寧”這個姓而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給不起,光明的前途,安逸的將來,甚至隻是一間遮風擋雨的小草屋。
屋子裏的寂靜持續了很久,徐客秋的手鬆開了,從不在人前落淚的眼睛還是一閃一閃的。他用手背在眼前狠狠抹了一把,“哧——”地一聲笑開:“如果換作是你要去成親,我也不會開口留你的。”
及至多年以後,寧懷璟有時仍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這個時候,對徐客秋說,不要去,我要你留下。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結局。
寧懷璟隻知道,那時候的自己連指尖都在顫抖,是害怕,害怕得抬一下手都沒有力氣,這樣的自己要不起徐客秋。
徐客秋的婚期定得很快,才去黃閣老府上拜訪了一回,親事就定下來了。一個月的時間內保媒下聘納彩問禮,怎麼看都覺得有些趕。寧懷璟瞪著紅彤彤的請柬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京中已是流言四起,是去做上門女婿啦、這麼急必定有隱情啦、莫不是小姐做了什麼逾禮的事閣老府上要尋冤大頭吧……等等等等。
徐客秋一笑而過:“聽說……身體不太好……”
他站在忠烈伯府的門邊,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衫沒什麼規矩地依靠著寬大的朱漆大門。兩人間隔了高高的一道門檻,像是隔了海角天涯。
寧懷璟是一路騎著馬趕來的,額角上還掛著汗。來的時候一肚子說不完的話,下了馬,在門前站定,看到施施然緩步走來的徐客秋,就什麼都也說不出來了。
這和以往不一樣,以往都是寧懷璟連比帶劃地說不停,徐客秋隻要安安靜靜地聽就好。現在反而是徐客秋不停地、不停地說,寧懷璟楞楞地看著,目光落在徐客秋臉上,又像看的是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