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3 / 3)

眼前的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寧懷璟發覺,自己竟然在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幾許不真實。

寧懷瑄似乎也察覺到了,抬起頭對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歡小如,我想給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給靜蓉,因為我對不起她。我想像個男人、像個丈夫那樣好好補償靜蓉,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喜歡小如。這就是我的齊人之福,嗬……”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臨走時拍了拍寧懷璟的肩:“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說這些話的人。”

這是這道自己如何也趕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次回過頭來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親兄弟卻是第一次發覺,原來這個仿佛永遠都需要仰視的兄長居然也會喝醉也會苦惱也會悲傷。寧懷璟用拳頭碰了碰他的肩:“下次如果有事,或許我也可以找你說說。”

從進屋以來,一直皺著眉頭的男人頭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臨走時,他問寧懷璟:“想清楚了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寧懷璟張口要回答的時候,他卻揮揮手帶著一身酒氣晃晃悠悠地走了。寧懷璟知道,明天的寧懷瑄必定還是帶著一臉即將為人父的燦爛笑容出現在眾人麵前,還是那麼儀表堂堂、出類拔萃、光耀門楣。

懷瑄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個下著細雪的夜晚生產,是個男孩兒,忠靖侯府的香火終於得以傳繼,府中熱鬧好似過節。滿月時,老侯爺大手一揮,遍請知交好友遠親近朋,十人一桌的台麵密密麻麻擺開,幾乎鋪滿半個南城,聲勢排場遠甚當年懷瑄娶妻寧琤出閣。及至新春時,京中眾人口中還津津樂道著侯府的闊氣手筆。

宴席之上,老侯爺一手抱著金孫一手攬著嬌妻,身後的懷瑄一左一右兩位如花美眷,人間所謂幸福完滿或許也就是如此了。寧懷璟站在邊上暗自揣測,懷瑄臉上的笑容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做戲?

楚靜蓉從侯爺手中抱過孩子柔聲拍哄,回頭瞧見寧懷璟的視線,這位元從不輕易表露心緒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燈火迷離,籌光交錯,她目似點漆紅唇如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萬種,傾國之姿絲毫不遜身邊那位盛妝嚴飾的長孫生母。

寧懷璟驚鴻一瞥恍然如夢,想要再看清,她卻已回首,低頭垂眸,麵容似水不起半點波瀾。

身畔的寧琤幽幽開口:“她這樣子,我做不來。”

寧懷璟沒聽懂,她亦不辯解,目光追著星星點點的琉璃燈一直看到很遠很遠。這段日子,將軍府沒再派人來催她回去,那位當年對老侯爺口口聲聲許諾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將軍如今應該正同他那位剛進門的妾室你儂我儂。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該納的妾還是得納,少一隻奉茶的茶碗罷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順,比她賢良,比她孝順……正是花朵半開未開的豆蔻年華,青春靚麗,想來容顏上也比她鮮豔幾分。兩年姻緣,猶如水上行舟,劃過後不見半點痕跡,回憶裏遍尋不著一刻甜蜜光陰。總覺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場風光出嫁落得這般黯然結局,說夫妻卻不存半分情意,說仇家卻說不上是何種怨恨,到頭來竟不明白自己當年究竟是為何而嫁。

寧懷璟見她眼神飄忽,擔憂她觸及心事,想要攙她回去,卻被她擺手推開:“我想回去住兩天看看。”

當晚,寧琤回了將軍府。半月後,將軍府家丁來報喪,郡主在自己房裏自縊了。她的個性太剛烈,終究還是敗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爺手中的鼻煙壺“啪——”地一聲滑落到地上,堂中肅冷如入冰窟。女眷們的哭泣聲裏,楚靜蓉端坐椅上,撐著身側的茶幾凝然不動,起身時方溢出長長一聲歎息。

她腳步急促,裙裾飄擺如風過荷塘層層疊疊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兩肩顫動卻遲遲不肯回頭:“放心吧,我不會步她後塵的。”

寧懷璟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跟著她,隻是看她急奔出門便不由自主跟著來了,此時聽她言語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爭來爭去,又能改變多少?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罷了。”她雙手垂在兩側,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絲帕,一貫悠慢從容的語調因心情激動而混入了顫音,“自己不對自己好一些,還有誰來對你好?”

“你大哥不愛我。”楚靜蓉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可憐。”

寧懷璟默然。

“可我不覺得。”驕傲地高抬下巴,她發髻盤得一絲不苟,發簪上的精致墜飾在陽光下閃閃生光,“因為我也不愛他。”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裏有沒有別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沒有孩子是因為我不想生,與其給他一對貌合神離的父母,不如沒有他。沒有孩子,為他納妾是遲早的事,與其找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讓這位小如夫人進門,我早先找人去探訪過,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種好挑是非的。況且,不管是侯府還是他或我,傳揚出去名聲也好聽些。那天提起這事時,爹娘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見了,僅因這一樁事,他便要謝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對我。新婦進門,我在侯府隻會過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麼要緊?這孩子將會過繼予我,稱我為娘親,由我一手帶大,他要先盡孝於我繼而才是他生母。這就是公侯府第裏的家事,何必執著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這樣的人家,就要接受這樣的命。”

她抬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語調不再顫抖,悠悠然仿佛是在談論院中的雪景。寧懷璟一時張口結舌,她低低地笑,半轉過身,麵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細細摩挲數過:“他不愛我,但他敬我,愛是平等的,敬卻不然,在我麵前,他永遠是低頭的那個,我有所欲,他必竭盡全力取來。公婆疼我誇我有愧於我,府中一應大小事,我說是一,又有誰能說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誰能攔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誰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這樣過,笑也是這樣過,不如盡可能對自己好一些,過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過不去,還有什麼是過得去的?”

她終於肯側過頭來讓寧懷璟看她的臉,妝容嚴整,不見半分脫落。寧懷璟怔怔看著她微紅的眼角,心頭一陣酸楚一陣悲哀,混雜到一起,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你真的這樣想?”

她點頭,翹著嘴角看他。

寧懷璟說:“可我不想這樣過。你和二姐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她死了,你還活著罷了。”

同樣風光出嫁,個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兩番截然不同的結局,實則殊途同歸,一樣愛不了,一樣不被愛。

二人各自沉默轉身,背後傳來楚靜蓉悠長的歎息:“我總在想,如果當年也像你一樣愛一場,現今我是否還會站在這裏?”

寧懷璟聞言回首,猛然發現,那條絲帕還被她緊緊捏在手裏,左手骨節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愛過?”

風雪綿密,滿院銀裝素裹,蒼茫大地不見任何色彩。“簌簌”落雪聲裏,她起先無語,捏著絲帕的左手幾番掙動:“喜帕被揭開的時候,我看到你大哥,發現他非但不是羅鍋反而相貌堂堂……嗬,這樣一種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歡。”

酸澀狠狠擠壓著胸膛,有什麼掙紮著要從心底最深處冒出來,寧懷璟狠吸一口氣大步離開。她再不曾回頭,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隻有那隻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漸漸地、漸漸地鬆開了,輕薄的絲帕從掌中滑落,又被風吹起,素雅的淺綠色飄著飄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蓋住了,緩緩不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