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3)

不知為何又來到春風得意樓。UC小

網:前幾日籠罩著侯府的歡樂愉悅散得幹幹淨淨,無論到哪裏都能聽到一陣又一陣低低的哭泣聲,懷瑄的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哀,楚靜蓉借著絲帕遮掩住低垂的雙眼,小如夫人不停哄著哭鬧的孩子,小心翼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與焦慮。氣氛壓抑得寧懷璟喘不過氣,在大街小巷中漫無目地遊走卻又不知該去往何方。不知不覺,華燈初上,不經意地一抬眼,彤紅的茜紗宮燈晃花了疲憊的眼,身材肥碩的老鴇正倚在樓頭尖聲嬌笑,畫壞的圖畫般五顏六色的臉上亮閃閃一層油光。

她笑得寧懷璟兩耳刺痛,腳步卻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仿佛是被裏頭層層疊疊無數重的粉紅紗幔誘惑了似的,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打扮妖嬈的花娘帶著一身濃重的花粉香味來拉他的胳膊,血紅的嘴唇一開一合。寧懷璟充耳不聞,甩開了手繼續往前走。扶著扶手慢慢踏上盤旋而下的木樓梯的時候,習慣性地抬頭,眼前一花,似乎還能看見那個一身紅衣的身影,蒼白的麵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張可以異常乖巧可愛的臉,用一雙墨黑的眼睛不耐煩地狠狠瞪著自己。

寧懷璟快走幾步想拉近同他的距離,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間有些怔忡,攤開手掌細細看了很久,掌紋縱橫交錯,上頭卻什麼都沒有。那年在街頭被個瞎子拖住了死活要為他看手相,說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歲的,隻是情路多舛,會有大劫,過得去便罷,過不去就會孤單一世。徐客秋也在,歪著頭笑嘻嘻地幸災樂禍著,卻死活不肯讓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繼續往前走,兩側一間又一間小雅間擠擠挨挨,中間擠出一條狹窄曲折的小道,沿著它轉過一彎又一彎,走到天子二號房再往前,左數第三間,緊貼著走廊盡頭的半扇房門靜靜立在那裏,廊上暈紅的火光打在紙窗上,微微透出些許光亮。

指尖抵在門扉上,然後將它輕輕推開,月華滿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線流瀉而出,房內已經有人先來一步點起了燭火。寧懷璟幾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麼長。視線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個影子,同樣也被拉得長長,同樣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

寧懷璟閉上眼睛也能在紙上將他的身影細致描摹,這個端坐在床畔的姿勢,這個低頭的弧度,這雙墨黑的眼睛,徐客秋。

“郡主的事我聽說了。去侯府找你怕不方便,我想了想,或許你還會來這裏。”他抬起頭,眼中透著擔心,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喉頭灌進了太多寒風,幹渴如火,寧懷璟說不出話,幾步之遙仿佛又跨過另一個二十年。徐客秋就在眼前,伸手將他擁抱時心提得那麼高,生怕收緊雙臂時又是一場虛空。

“想說什麼就說吧。”懷裏的徐客秋溫熱的、真實的,緊貼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耳畔有他輕微的呼吸聲,寧懷璟將臉擱在他的肩頭深深嗅著他頸間的氣息。

“客秋啊……”

久違的感歎,故往曆曆仿佛昨日,今昔卻一切天翻地覆。這一刻,寧懷璟終於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麼,隻是一個能暢所欲言的人,隻是一個能安撫心靈的懷抱,隻是一個徐客秋。

“二姐過得不好,大哥說他後悔娶了大嫂,大嫂說她不愛大哥,明明在一起就是折磨卻必須笑著白頭偕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這樣?”

他說話語速很快,直直看著徐客秋,像個急於知曉世間一切的稚童。

徐客秋的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寧懷璟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客秋,你過得好麼?”

“我過得很好。分家後,我遠比寒秋和問秋過得好。”

不滿他避重就輕的回答,寧懷璟掰過他的臉,不肯放過他眼中的絲毫閃爍:“那你過得快樂嗎?客秋,回答我。”

他的手指抓得越來越用力,徐客秋皺著眉頭試圖用力掙脫他的禁錮:“寧懷璟,你問這個幹什麼?”

“看到大嫂他們,我就想起你。”力竭了似的,漸漸鬆開手,按住他的肩頭,寧懷璟站起身,低頭俯視著臉色迅速變化著的徐客秋,“你過得不快樂。”

“我沒有!”他執意反駁。

寧懷璟垂首看著他亮得發光的眼睛,那裏頭起了一層水汽,卻固執得與自己對視著:“你有!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你是要一直過下去過一輩子的!如果你是快樂的,那你就該喜歡著她,就不會來這裏等我!”

徐客秋緊緊咬著唇,不斷地搖頭。好像又看到當年那個死要麵子的、絕不肯讓人看見他流淚的倔強小孩,明明傷痕累累卻還強作出一副高傲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他到流淚,又止不住心頭的酸疼去為他擦淚。

“當年,就是看見你這副表情,我才會想要你跟著我呀。”伸手去揉他的發,一路向下,直到手掌貼上他的臉頰,寧懷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這樣一副死死忍住不肯哭泣的表情,“客秋,我後悔了。你一成親我就後悔了,我原本以為這樣可以讓你過得很好,現在我才發現,我就是個混賬,小爺我寧願讓你跟著我吃糠咽菜也不想把你讓給別人,每次聽你提起那個女人我就恨得牙癢癢,我怎麼就放開了你?我怎麼就能讓你和別人跑?大嫂說各人有各人的命,凡事要看開,唯獨對你,我看不開,一輩子也別想讓我看開,小爺就認定了你。”

“寧、懷、璟!”徐客秋始終垂著頭不斷掙紮,肩頭卻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抬起頭,竟是一臉淚痕,“你這個笨蛋。”

“後悔了又能怎樣?過不下去又能怎樣?我不能回頭了啊!”

一直不願將脆弱示人的人,有了傷口總是千方百計隱藏,隱忍著疼痛,隱忍著悲哀,一直隱忍到傷口潰爛、發膿、無可救愈:“你混賬什麼?真正混賬的是我啊!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嗎?你害怕將來,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嗎?哪怕當年你想帶著我走,我也不會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對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麼辦?我誤了你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後悔了怎麼辦?我懦弱、我膽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歡你多久……是,我是後悔了,我總在夢裏夢到我們的從前,在藥堂外看見你就覺得高興,聽說侯府出了事我就跑來這裏等你,可這又怎樣?成親是我自己點頭的,這樣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選的,自己釀的苦果隻有自己吞。寧懷璟,我們回不去了!”

世間千般人萬般情,有人愛得狂熱,不管不顧,不撞南牆不回頭,有人愛得執著,十年百年,癡心如一,也有人愛得躊躇,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到了敢放言愛恨的那天,卻恍然驚覺已經無法再愛,後悔也好,痛苦也罷,世間情愛便是如此。

奮力掙開他的束縛,徐客秋想要快步離去,卻被寧懷璟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剛才說的那些,小爺一個字都沒聽懂。我隻知道,你後悔了,你還喜歡我。”

再不想聽,一咬牙狠心掙脫,“嘶啦——”一聲輕響,袖管斷裂,徐客秋倉惶間再回首,身後的男人呆呆握著半截袖子咬牙切齒:“徐客秋,有膽你就別出門!小爺天天候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著你!”

他吼得那麼大聲,走出很遠還一字一句回蕩在耳邊,任憑夜風呼嘯怎麼也不肯散去。及至推開家門,徐客秋抬手一抹,臉上竟然是一片冰涼,心跳聲“噗通噗通”撞擊著耳膜,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喉嚨被風灌得火辣辣的疼。從未如此落荒而逃過,周身狼狽不堪。

“相公……”候在堂上的女子聞聲疾步走來,巴掌般大的臉上滿是擔憂。

徐客秋直起身趕緊去攔她:“外頭風大,小心身體。”

冰冷的手觸上她的,掌中纖細得顯出病態的腕子倏然一抖,徐客秋急忙放開,卻反被她牢牢抓住,盛著憂慮的眼睛鹿一般濕潤:“這是怎麼了?衣裳怎麼破了?”

“沒、沒事……”心如擂鼓,寧懷璟的臉還固執地在眼前晃蕩不肯飄散,徐客秋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一遍又一遍反複為她將厚實的衣裳攏緊,“我……沒、沒什麼事……袖子是不小心勾破的。”

因長年纏綿病榻而顯得異常柔弱的女子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他,徐客秋的心底猛然生出一種罪惡感,愧疚中又伴隨著些許不敢去細究的心緒,藤蔓般緊緊束縛著原本就艱難的呼吸。她清澈潔淨的視線下,徐客秋幾乎不敢抬頭同她對視:“太晚了,快去睡吧。”

她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些別的,在徐客秋強硬的動作下,終究還是放棄了。

那天晚上,徐客秋一如既往睡在書房,閉上眼的一刹那,寧懷璟最後的那句話炸雷般又在耳邊響起,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悄悄呢喃:明天出門時,他是否真會在巷子口候著他?

惶恐、酸澀,與些許些許甜蜜交相混雜,說不清是害怕抑或期待。

第二天,輕輕打開家門,門外空空如也。

“相公……”

同樣起得很早的女子怯生生站在他身後探望,仿佛是被當場揪住的竊賊,徐客秋渾身一顫,急急忙忙背過身將門掩上,女子好奇地又向他背後看了兩眼:“大清早的,有客人來了?”

“沒!我、我……沒事,沒什麼事。你身體不好,趕緊回屋吧,別著了涼。”

她半信半疑地轉身向屋裏走,走出幾步又回頭:“相公你也是,穿得太單薄,小心著涼。”

徐客秋笑著點頭答應,回身悄悄拉開門縫又向外頭看了兩眼,門外依舊空無一人,緩緩呼出一口氣,看著白白的煙霧徐徐消散在眼前,心頭也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麼。

去翰林院辦差的路上,徐客秋挑開轎簾緊緊盯著一個又一個巷口,每每有人影一晃而過便覺得心驚,一路不見寧懷璟,又隱隱生出一些隱憂。怕他出事,病了,傷了,或是……那句撕心裂肺的話隻是他一時的氣話。

辦差時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出了幾個錯,出了翰林院也是忐忑不安的,生怕走過下一個拐角寧懷璟就憑空跳出來抓著他的肩要他跟他走,或是說那些說了也不能再改變什麼的話語。一旦看不見寧懷璟的身影,又覺得失望,忍不住會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張望,回過神後又要在心裏狠狠嘲笑自己,徐客秋,你還妄想些什麼?是你自己選的路,後悔了也沒處買後悔藥!

一連幾天,總是看不見寧懷璟,連去藥堂抓藥時都不再遇見那個會編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藉口來同自己搭話的人。徐客秋一個人提著沉沉的藥包走在空蕩蕩的巷子裏,路邊飄來炒栗子的香味,有些懷念那個會把一袋熱烘烘的栗子塞進自己手裏然後歪著腦袋衝自己賊笑的人。在大鍋前站了很久,徐客秋終於下定決心自己給自己買一袋,把栗子捧到手裏的時候,手被捂暖了,心卻越發覺得寒冷。

回家見到那個會一直坐在堂上等自己回來的女子時,才會從重重心事裏回過神,見到的卻是女子越來越顯現出擔憂的蒼白麵孔,她問:“相公你怎麼了?”

她說:“相公,你有心事?“

她睜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相公,你到底怎麼了?“

徐客秋回望著她,即便套著厚實的毛氅依舊如此纖弱細致的女子,嬌弱易碎宛如一株菟絲花。什麼也回答不了,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她終於不做聲了,慢慢坐回椅上,昏黃的燈光下,肌膚白皙仿佛透明:“那天……是你第一次事先不說一聲就那麼晚歸家。也是你第一次沒有問我有沒有吃藥。你……見了誰?”

內心並不想回答,女子淡定沉穩的視線下,想要逃離的步伐卻遲遲無法邁出。徐客秋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裏響起,暗沉沙啞,喉間“沙沙”作響:“是寧懷璟。從前的一個朋友。他……出了些事。”

她了然地點頭,偏過頭思考著什麼,一時屋內又陷入了尷尬的沉寂。徐客秋艱難地跨出一步想催促她回房去休息,卻被她以拒絕的眼神製止。

“你最近總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他的事?”

徐客秋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她頓了頓,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聲音仍舊嬌脆好聽,如簷下懸著的銀鈴鐺:“你對我一直很好,是我遇到的人裏對我最好的。”

“我……”愧疚在一瞬間盈滿心頭,徐客秋嚅囁著不知該向她如何解釋。

她緩緩搖頭,徐徐將話題繼續:“可我一直覺得你過得不高興,臉上是笑著的,心裏……卻一點都不快樂。嫁予你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你心裏一定有一個人,你忘不了也不想忘記他。是他吧?那個寧懷璟……你喜歡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徐客秋的胸膛,如無形之劍,穿膛而過。霎時間心如亂麻,又覺得仿佛是那根緊緊束縛著呼吸的藤蔓被抽離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靈台一片清明。徐客秋默默點了點頭。

她也仿佛鬆了口氣,一直直直挺起的背脊緩緩靠著椅背滑下,小巧精致的下巴幾乎要陷進毛茸茸的衣領裏:“原來如此啊……”

不知該如何向她說起,同寧懷璟的糾葛,同她的這場姻緣,以及那個撲朔迷離地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哪裏的所謂未來。

“是我對不起你。”斟酌了許久,說出口的還是這句最千篇一律、最無法表達歉意的句子,如同所有曾被自己深深鄙視過的負心男子。

她卻坦然接受,微微的笑容裏不見一絲虛假:“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誰對不起誰的事。”

徐客秋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愧疚裏:“我不會再見他,今後我真的會好好待你……”

她掩著嘴“嗬嗬”地笑,截斷他的話。一貫病懨懨的女子轉著一雙黑琉璃般剔透的眼高傲地自眼角斜斜向他掃來,雙唇驕矜地抿起:“徐、客、秋……”

徐客秋被她的淩然威儀震住。她眉梢輕揚,吐字清脆如婉轉鶯啼:“我黃家閣老府代代位極人臣,輔弼君王,匡扶社稷,可謂幾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論名分可與你徐家忠烈伯府同為皇親,論權勢,嗬……同相府陸家等等相比自然略遜一籌,可還真沒聽說能比不上你徐家的。我堂堂閣老府大小姐,縱然拖著一副慘敗病體,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個相公?真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