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3)

見徐客秋目瞪口呆,她輕歎一聲,將語氣再放柔幾分:“既然喜歡他,又為何不想再見他?”

憶及那一日在春風得意樓時的情形,徐客秋仿佛看見那個大喊著說喜歡自己的寧懷璟又站在眼前,神色幾分愴然:“是我的錯……我總以為這樣做是為了他好,沒想到,卻反讓他越陷越深。

“怎麼會?”

“跟我在一起,隻會害了他。”每每鼓足勇氣試想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總是克製不住想起鏡中母親那張木然的臉,愛得再深亦會有一絲一毫再不願想起的時候,男女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兩個男人?出來京城要怎麼過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樣在旁人異樣的目光裏自處,又如何應對背後的風言風語與指指點點。“他是金枝玉葉的小侯爺啊,怎麼能夠讓他去麵對那些……更何況,是我先背棄他成了親……”

徐客秋問過自己,如果先成親的是寧懷璟,自己會怎樣?光想想,心中就揪痛不已。寧懷璟又是以怎樣的心情來對待自己的背棄呢?著實難以想像。

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無關上,一直苦苦壓抑在心中的各色回憶與心緒藉由著不斷開闔的雙唇不停從口中湧出。第一次在侯府後花園見到的那個傻乎乎的寧懷璟、後來在學堂裏那個說讓自己跟著他的寧懷璟、那個今天喜歡翠雲樓的如姬明天又看上霓雲院的紫霞,口口聲聲說著喜歡玉飄飄,千辛萬苦替他找來他又搖頭說不要的寧懷璟;他喜歡嚼豆殼、他睡不著覺就翻來覆去亂翻身、他巧言令色蜜語甜言對人說話句句摻了九分假,唯獨對他徐客秋是句句屬實言出必行……那個混賬、那個笨蛋、那個沒出息的、那個寧懷璟!

一字一句接連不斷地從嘴裏蹦出來,辭不達意的、語句混亂的、反反複複的,連徐客秋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覺中既然記得這麼多記得那麼深。坐在燭光背後的女子一直支著下巴靜靜地聽,直到他再也說不出來再也說不下去再也出不了聲:“你在害怕?”

徐客秋喘著粗氣,不知在什麼時候,眼圈已經紅了,一行淚倏然落下打濕了臉:“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懦夫。”她起身要回房,經過徐客秋身畔時目不斜視嫋嫋行過,“你連對從不曾愛過的我也能如此盡心盡力,難道對那個喜歡得如此刻骨銘心的他就不能?”

他愣怔當場就此失了言語,女子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臉,笑了笑,輕巧地掀開門簾閃進內室:“至少今晚,你還是我相公。替我把爐上的藥端來吧,還有櫃子裏的蜜餞也一並取來。”

寧宣帝奉先五年隆冬,瑞雪飛揚,四海清平。自春風得意樓中一見,一晃已過半月,巷角、街口、院門外,處處不見寧懷璟。當日是誰口口聲聲“不信逮不著你”?現今反是徐客秋東奔西跑到處想要逮他。京中瘋傳,徐客秋寧懷璟這一對昔日好友反目。有人言辭切切,說是親眼瞧見徐公子臉色陰沈跨進侯府旋即又被客氣地送出,一張俏臉黑得像要打雷。

又三日,宮中傳旨,著忠靖侯府寧懷璟戍邊督軍,年後出京不得有誤。舉朝嘩然。人言道,必是為人太張揚招惹了誰,方才會有這謫貶出京的重罰。又說道,那是年輕的當今在效仿當日的先帝,罷黜手足,大權獨攬。旁人不信,就憑這孩子般脾氣的庸君?周遭紛紛搖頭,這忠靖侯府的小侯爺就不是孩子了?……眾說紛紜,撲朔迷離。

一眾流言蜚語裏,寧懷璟再度輕撩衣擺翩然行過,銀冠束發環佩叮鐺。旁人躬身行禮不懷好意地笑說一句:“小侯爺,您一路辛苦。”

他瀟瀟灑灑擎著聖旨:“好說。”若非身後黃瓦紅牆宮閣巍峨,隻道他還深陷春風得意樓的溫柔鄉裏。

一路不緊不慢邁出宮門,門外早有轎子等候,一身短打的轎夫恭恭敬敬分立兩側。寧懷璟不上轎,逕自往前走。

宮牆底下,徐客秋靠著牆根,正睜大眼睛死死看他。下巴似乎比之前又尖了些,越發襯得眼睛大,眼白上布滿血絲,才幾天不見,徐客秋憔悴得厲害。

寧懷璟一步一步邁著八字步大模大樣走到他跟前:“不是跟你說了麼?有膽就別上街,被我逮著了就再也不放你。你看,我現在被發配邊疆了,你要跟我一起去麼?”

徐客秋咬著唇不說話,視線一直牢牢地盯著寧懷璟的臉。寧懷璟摸摸頭:“西疆很苦,不是什麼好地方,鬧不好還得打仗,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哭爹喊娘也沒用。邊上就是月氏族,蠻人麼,不識禮數的,餓起來死人也能拿起來啃。你不怕?”

“笨蛋。”徐客秋說。

寧懷璟沒聽見,腳尖踢踢地上的小石頭,又說:“倒也不是一直就那麼苦。那邊離銘旭的棘州挺近的,快馬加鞭大概也就十天半個月吧,不過他那兒好像也沒好東西,沒水喝,出產的棗兒倒是挺甜。銘旭從前寄回來過,我一不留神都吃完了,忘了給你留。”

“笨蛋。”徐客秋稍稍放大了聲。

寧懷璟掏掏耳朵,視線越過徐客秋的頭頂飄啊飄,邊說話嘴邊邊嗬出霧一般的白汽:“今天挺冷的,怎麼跑外邊來了?嗯?不過聽說西疆比京城還冷,屋子外站一夜能活活凍死人。哎喲,這日子要怎麼過?”

徐客秋終於忍不住了,拉下他的衣領狠狠瞪著他的眼睛:“寧懷璟!”

“嗯?”寧懷璟的心情依舊很好,很好很好,好得仿佛一切春暖花開陽光燦爛。

“她走了。出家了。”

“她說,她做了半輩子旁人的拖累,再也不願成為我的包袱。”她是脆弱的,經不起絲毫風霜也受不了半點寒雨,注定要終生靠著一碗又一碗苦澀的湯藥維係,離不了病榻,出不了家門。骨子裏卻又是驕傲的,護犢的母獸般保持著已經少得可憐的自尊。

“她說,出家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念頭。平生從未做過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希望我至少能讓她自己決定一次。”

雖然她再三明示,兩人之間不過空掛著夫妻之名,不存在誰負了誰。但是,終究是有愧於她。徐客秋努力壓抑著自己的語氣,寧懷璟伸手要來摸他的臉,卻被他扭臉躲開。

“她說,我是個懦夫,愛了卻又不敢。不試試,誰也不知道結果。哪怕將來後悔了,也好過老來時的遺憾。所以我來找你,可是你呢?你不在府裏,也沒有去辦差,春風得意樓也

沒去,酒館裏……”

寧懷璟揉著他的發,嘴角漸漸起了笑意:“我這些天住在宮裏。”

“你……你……”恨恨地甩開他的手,幾乎是用吼的,徐客秋喘著粗氣,一團一團的白汽撲到寧懷璟臉上,恨不得就此提起拳頭打上他這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你怎麼不來逮我?嗯?你說過的!”

寧懷璟一臉咬到舌頭的表情:“我說過?”

回答他的是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疼。野貓終是野貓,氣極了就揮拳頭,這麼些年了,媳婦也娶過了,怎麼還是當年那副脾氣?寧懷璟捂著臉好生哀怨,眼看著他又一拳要揮來,趕緊抱住頭把臉遮住,等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等到想像中的疼痛。

小心翼翼地放下胳膊,看到徐客秋站在自己跟前,嘴唇紅紅的,眼圈也紅紅的,不一會兒,臉上就掛下了淚,冬日的陽光下濕濕地閃著光。他抬起手狠狠地在臉上擦,越擦,眼睛就越紅,兔子似的紅,然後比兔子還紅。

心尖上漫開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這樣的景象讓寧懷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家的小花園裏,當時還矮矮的徐客秋也是這樣站在同樣也還個頭矮矮的自己跟前擦淚,倔強得不行也可憐得不行,意外地就觸動了自己心頭那個最軟最軟的地方,忍不住跟他搭話,忍不住問他的姓名,然後,就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之後那麼多的事……

“我跟你說笑呢。笨蛋。”

風吹過,雪飄過,在小野貓撲上來咬人的時候,一貫憨厚的小侯爺一把摟住他的腰,終於心滿意足地把嘴咧到耳朵根:“我這不是把你逮著了麼?”

“你才笨蛋。好端端的,怎麼就被貶去了西疆?”

“我自己提的。正好那邊有個缺,我想,銘旭、晚樵都比我出息了,我也該出京去長長見識了。那邊沒什麼熟人,你跟著我也沒人知道什麼。”

“你就知道我一定跟你走?”

“我不知道。正打算出了宮就去你家搶人。你家夫人不答應,我就求她,跪下來也行,斷我一條胳膊砍我一條腿也行,賣給她當牛做馬都行。隻要讓我把你帶走,她哪怕想當皇後娘娘我也一定把她送進宮。”

“你個沒出息的。”

“嗬嗬,我是沒出息。我背不會《論語》,不會打算盤,不會吆喝叫賣,沒手藝,沒本事,不會看家護院也不會飼雞喂鴨。徐客秋,我除了姓寧就什麼都不是,出了京城就再沒人會容我忍我謙讓我。我就是這麼個沒出息的紈絝子弟。跟這樣的我走,你怕麼?”

徐客秋笑了,仰起頭,甚至感覺不到雪花落到臉上的冰涼:“我怕。可是,我跟你走。因為,我喜歡你。”

雪落無聲,黃瓦紅牆之下,皚皚白雪之中,有一個聲音這樣說道:“徐客秋,我也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樣,但是我肯定,明天,我們一定還在一起。”

感情的道路上,我們可以不期待光明的明天,但是一定要相信未來的美好。

既然懦弱地不敢相信未來,那就一起手牽手認真過好每一天,直到那個不敢期許的未來到來。

很久很久以前,當徐客秋還是那個在學館飽受欺淩的徐客秋,當寧懷璟還是那個傻嗬嗬站在廊外以為自己撞鬼的寧懷璟。在那個午後,被徐客秋冷不丁一拳打翻在地的寧懷璟也是這般溫柔地輕聲哄著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小野貓:“徐客秋,今後你就跟著我。跟了我吧,嗯?”

又有誰知道呢?這一跟居然就是一生一世。

-完-

番外之四時流年 春花

流光回轉,一晃兩三年。

西疆春景繁盛不比京城,山頭閑花野草開遍,別有一番粗獷野趣。傍晚放課的時候,樸實可愛的娃娃們塞給徐客秋一把金黃色的小花,徐客秋有些發愣,對著一張張黝黑透紅的小臉,淺笑著挨個摸過他們的頭頂。

寧古是個邊陲小城,翻過重重遠山就是月氏族人的土地,城中趕集時,會有一身異族打扮的月氏族人帶著奇奇怪怪的新奇玩意來販賣。風起沙揚時,又有麵容猙獰的月氏騎士手持長槍揮鞭打馬而來。所幸,城中的趕集是一月一次,異族的侵擾不過一年一兩回。尤其近些年,自從寧懷璟的堂弟寧懷珩奉旨娶下月氏公主,兩族間少有爭端,一直緊鄰著月氏的寧古居然也能風平浪靜地過個平安年,真是不容易。

兩年前,寧懷璟自請出京戍疆,徐客秋就跟著他一路來到寧古城安頓了下來。寧懷璟在城郊的軍器監辦差,差事和他先前在京中幹的那些差不多,隻是如今專事兵器督造,整日裏爐火前徘徊風沙裏來去,比之江南的花好月圓著實辛苦不少。

徐客秋一人獨在家中無所事事,後來居然讓他在城郊找到個小村落。邊塞偏僻困苦,鮮少有人讀書,外頭的先生不願來,裏頭的人們也沒多少錢供孩子求學,時間一長,除了寧古城中有個破敗的小學館,城郊的孩子大半放牛牧羊,少有能識幾個字的。

徐客秋閑來無事,便仗著自己那點好歹考過會試的學問在軍器監不遠處弄了個小學堂教孩子們認字。學費也是隨意的,能交多少就是多少,不交也沒關係,不過是圖份樂趣。鄉民卻老實,交不起錢的便想方設法送些東西,自家殺了羊宰了牛總少不了往學堂送一份,今天這個送明天那個給的,加上寧懷璟的俸祿,兩人不靠京中侯府的接濟,日子居然也過得有幾分滋潤。

這裏的孩子也純真,滿山遍野地跑了大半天,摘了束野花塞到這個長得很漂亮的年輕夫子手裏,小臉一張張紅得賽蘋果。想想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算來算去地鬥心眼,徐客秋不禁汗顏。一路捧著花慢慢走回家,小道兩邊野花開得爛漫,向遠處望去,星星點點地一叢又一叢,五色斑斕,怎麼也望不到頭。

趕著羊群的放羊娃一路揮著羊鞭一路高歌而來,走到徐客秋跟前就垂下臉不好意思地摸頭:“昨兒的功課我、我、我……我還沒寫完……所以……所以……”

徐客秋彎下腰拍拍他熟透的臉:“明天記得要來。”和藹的模樣和當年那個冷著臉的紅衣少年簡直判若兩人。

他用力地點頭,伸手往懷裏掏啊掏:“先生,您的信。守城門的張老四說,是從京裏來的。我想,在這路上總能遇見您,就先給您拿來了。”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帶著孩子特有的慧黠。

徐客秋從他手裏接過信,信殼皺巴巴的,顯然是幾經周轉,上頭的字卻纖細柔婉依舊,心中猛然一跳。揣著信如同揣了隻小兔子,一路趕回家點上燈細細地讀,昏昏黃黃的光打在瑩白如雪的紙上,幾許暖意幾許情誼:“徐公子見信如晤,冬去春來,不覺一別經年……”

恍恍然仿佛又見那個菟絲花般嬌弱精致的女子婷婷嫋嫋踩著燭光而來,低低細語在耳邊切切輕訴。她如今正在京郊的無量山中修行,暮鼓晨鍾,黃卷青燈,雖清苦卻也寧靜,遠離了紅塵濁浪,不再依靠他人而活,亦不必再苦苦壓抑自己的自尊與驕傲。這個能高抬著下巴說出“我堂堂閣老府大小姐,縱然拖著一副慘敗病體,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個相公?真真是笑話。”的驕傲女子在徐客秋心中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記,滿懷愧疚與歉意,她卻不屑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