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過一兩月總能收到她寄來的信,寥寥數語說些別後的際遇與見聞,偶爾會說些禪學上的謁語佛理,徐客秋同寧懷璟思來想去大半夜也答不上,白白叫她恥笑。
看得正興起,猛然間察覺一道黑影正罩在上頭,徐客秋一抬頭,寧懷璟正抱著臂膀坐在麵前,滿臉被怠慢後的幼稚恨意。
“她不是把你休了麼?好好的出家人,三天兩頭給個大男人寫信……”小侯爺縱然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小侯爺,認真計較起來,還是當初那般不是人。尤其當對方是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傳中的徐客秋的媳婦。徐客秋的媳婦啊!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可、可、可他寧懷璟算什麼?
忍不住寫信去跟崔銘旭抱怨,學問了得的崔小公子大筆一揮,回過來兩個字:奸夫。
算是白同他結識一場。
徐客秋無可奈何地去捏他氣鼓鼓的臉:“你不樂意?”
寧懷璟咬著牙用力點頭。
徐客秋咧嘴一笑,眸光如此促狹:“我樂意就好。”
話音未落就被寧懷璟狠狠拖過去摟在懷裏啃脖子:“就知道不該讓你成親!”
話是說得惡形惡狀,動作卻輕柔,癢得徐客秋嗬嗬地笑,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扯開了發髻用手指梳理他一頭烏發:“都過去了。她讓我問你安好。”
“不勞她操心,小爺好得很。”酸意四起,小爺的安好還由得她來操心?切!不由分說就把徐客秋往桌子上壓。縱然先前的性子業已改了不少,隻有這放蕩的個性還是改不了。在這小小的院落裏,好像在每個角角落落都做過了,如今連吃飯桌子上都……以後這飯要怎麼吃得下去!
“唔……你……嗯嗯……我們還沒吃飯……”意亂情迷的時候才想起,爐上的飯估計都糊了。
那人卻笑得輕佻:“說什麼傻話,我現在不正吃著麼?”
被上下其手再上下其手……結果無非是明天又得站著上課,領口若是散開一點露出了什麼痕跡,就會被好奇的小娃娃們拖著手問東問西。
想起女子在信中提到,京中的桃花已經開了,枝頭紅雲遍布,不知西疆春景如何。
昏昏沉沉地,徐客秋想起山頭那爛漫的野花,看著男人大汗淋漓的臉,心中暗道,西疆的春景……春色無邊。
夏星
苦夏炎炎,當日在京中就厭棄夏日的驕陽,誰知到了西疆,酷熱更甚。白日裏光是看著遍地黃沙便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晚間睡下,枕著竹枕依舊難以入眠,翻來覆去,又讓熱汗濕了衣衫。
想想明日還要頂著大太陽去城郊授課,心中更添幾分焦躁,徐客秋索性睜大眼睛不睡了,一翻身正對上愛人毫不設防的睡顏。
黑了,瘦了,那個在京中橫行霸道的小侯爺好像遠得都快成上輩子的事情了。僅僅兩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侯爺學會了淘米煮飯劈柴挑擔,上街都會同人講價了。徐客秋偷偷跑去軍器監看過,那個在爐火前仔細比對劍刃的男人表情那麼認真那麼細致,棱角分明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身影在地上被拉得那麼長,居然顯出幾分偉岸成熟,真正成了個有擔當的男人了。隻有從此刻即便炎熱難當但仍死死摟住自己的腰的動作中可以看出一絲孩子氣。
懷璟啊……
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描畫他的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這麼一張英俊漂亮的臉,當初迷倒了京中多少無知少女?偏偏跑來這麼個偏遠荒涼的地方……徐客秋自己都不曾察覺到,不知從何時起,焦躁難安的心情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則是臉上淡淡的笑容。
見他額頭冒了汗,趕緊又從身邊摸出把扇子替他扇著。明天還得去軍器監辦差,這麼熱的天氣,火紅火紅的爐火前一待就是一整天,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侯爺怎麼受得了?不如明天去跟鄰家大嬸學學怎麼熬綠豆湯,鎮在冰水裏,他一回家就能喝到……或者多熬些送到軍器監去……這樣的夏日裏,京中早該是瓜果滿街了,這裏大概還要再等些日子,待到趕集的時候,月氏族的人或許會捎些過來賣……
一刻不停地扇著扇子,手腕開始起了酸,動作不禁緩了下來,安睡中的人許是又覺得熱,微微皺了眉頭,徐客秋趕緊再用力,見他再度安睡方鬆了口氣。伸手小心地戳戳他的眉頭,寧懷璟,你要記得,小爺正給你打扇呢!
扭頭往窗外看,夜色深重如墨,竟是繁星滿天。星河璀璨,點點明滅間,天幕竟垂得如斯之低,仿佛將手探出窗去就能摘下一顆。徐客秋不禁屏息,呆呆看著眼前的美景不覺停了手中的動作,連寧懷璟的轉醒也未曾察覺。
“還不睡……”長臂一伸把看得忘乎所以的人拉回自己懷裏,寧懷璟用下巴點著他的肩,同他一起沉醉在星空下。
“睡不著。”
“那就一起看星星吧。”
從他手裏抽過扇子,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搖,清風拂過,幾許涼意。忽然明白方才夢中為何會忽起一道清風,寧懷璟把他摟得再緊一些,左手跨過胸膛去揉他的右臂。
“笨蛋……”徐客秋小聲說。
寧懷璟“嗬嗬”地笑。
漫長的、漫長的夏夜裏,兩人互相依偎著,衣衫有些淩亂,衣領低低的,露出半截胸膛。慢悠悠地輪流打著扇子,一起被天上的星星炫花了眼。
“客秋啊……”
“嗯。”
“我從前說過的吧,夏天的時候,我要和你一起數星星。”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細微的呼吸聲裏,寧懷璟低頭,徐客秋枕著他的肩膀已經睡著了,睡顏如此安詳,嘴角邊還掛著淺淺的笑。
秋雨
西疆的秋天尤為肅殺,秋風一起便是滿麵黃沙,於是開始不自覺地懷念京城中的紅楓、院中千姿百態的秋菊以及膏香味美的螃蟹。西疆少雨,秋風刺骨的天氣裏,尤其懷念一場淅瀝秋雨,滴滴答答的聲響,聽在耳裏仿佛天籟。
許是這懷念的誠心感動了天地,一夜酣眠醒來,竟真聽到了輕靈通透的雨聲,徐客秋趕緊爬起來推開窗子一看,一陣寒風撲麵,簷下雨水滴答,天地間隔了一道剔透的水晶簾。黃褐色的樹枝掛著幾片尚未凋落的秋葉,被雨水洗得油亮,一地殘紅碎綠,遠山迷蒙似籠了輕紗。
幾乎是用貪婪的眼神盡情飽覽這久違的雨景,徐客秋不覺看得失神,直到肩頭一重,繼而被一股暖意擁住。
“還早,再睡會兒。”吊在自己肩頭的男人睡眼惺忪的,勁卻不小,執意拉著徐客秋往回、往回再往回,直到重新躺倒在還留著餘溫的床鋪上才甘休。被子一罩,男人挨著徐客秋蹭了蹭,便又心滿意足地睡過去了。
徐客秋被他困在胸前不能動彈,努力想扭頭再往窗外看一眼,男人動了動,緊了緊環著腰的手,於是身軀便靠得更近。
這時候徐客秋才發覺寧懷璟懷中的溫暖,暖洋洋的,聽著“滴答滴答”的雨聲,身體軟得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彈。
額頭正抵著寧懷璟的下巴,平時都沒怎麼注意,其實寧懷璟要高出他半個頭呢。徐客秋轉動眼睛粗略地估算著他的肩寬,嗯……似乎……也比自己的寬一些。胸膛也是,好像更厚實些;手掌也大一點,力氣不知大了多少,反正絕對可以在任何地方輕易地把自己壓倒……隻有心性還像個小孩,愛計較、會撒嬌、有事沒事耍些小聰明。前不久,那位已經跳脫紅塵的黃家小姐隨信寄來一片楓葉,徐客秋把它小心地夾在書裏。不巧被寧懷璟看見了,怪裏怪氣地說了足足五天酸話,之後居然沒有再提。
好吧好吧,其實還是長大了一些的。屋子的房頂是他攀上去修的,雖然修了以後還是不怎麼見好;東家大爺病了是他幫忙去抓藥的,雖然一不留神抓錯了;西家大娘的黃牛是他幫忙尋回來的,雖然人家現在天天嚷嚷著要把閨女許給他……離開京城後的生活如想像中那般艱難,沒有成群的奴仆,沒有可供肆意揮霍的錢財,沒有可供揮霍錢財的春風得意樓,萬事都要從頭學起,可是卻遠沒有想像中那般絕望。看不到如火的紅楓,卻有遠方的好友將幹葉寄來;賞不到秋菊,卻有滿山閑花野草;吃到螃蟹,卻有一場沁人心脾的秋雨。
“滴答滴答”的雨聲裏,心情意外地如此平靜如此安閑。於是主動偎進情人的懷裏,將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他平穩的心跳,徐客秋說:“懷璟啊……”
那人還是迷迷糊糊的:“嗯?”
抬頭去用唇輕輕點上他的,徐客秋緩緩笑開:“我喜歡你。”
“……”
過了很久很久,寧懷璟猛地跳起來:“什麼?你說什麼?”
“沒什麼。”好整以暇地換個舒服的睡姿,徐客秋淡定地閉上眼睛,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安然入眠。
這一回,換我們的寧小侯爺睡不著了。
“你說了!我聽到了!你說你喜歡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下著秋雨的清早,男人在小小的臥房裏孩子般吵鬧不休。真是的,其實還是沒怎麼長大呀……
冬雪
二人安寧度日,於是連時光都不自覺過得飛快,方下了場秋雨,轉眼已是大雪紛飛。
雪還是當日京中所見的雪,晶瑩剔透,潔白無暇,一早醒來推開門,堆了一夜的積雪齊齊衝進房來埋了腳麵。小侯爺學著旁人的樣跑去河邊破冰捉魚,魚沒捉著,自己險些栽進河裏;徐客秋好心要給寧懷璟熬一盅補湯,湯燒幹了,瓷鍋破了個大洞;一起玩過了堆雪人,屋子旁到如今還站著那個麵目扭曲的“崔銘旭”;又一起玩過了打雪仗,濕了一身棉衣,晾在火爐旁烤著烤著,兩個幾乎赤條條的人紅著臉四目相對,燃了場“幹柴烈火”……
玩過了所有能想起來的玩意,終於累了乏了,裹著一床厚被子坐在火爐邊閑聊天。徐客秋學堂裏的孩子可愛得很,春天采把花,夏天塞條魚,秋日裏偷偷摸摸在門外留下袋梨,前兩天又冒著雪送來一個小小的手爐,捂在手裏大小正合適。寧懷璟油然感歎:“真是乖巧懂事。”
徐客秋驕傲地橫他一眼:“那是當然。”
於是小侯爺又忍不住異想天開:“要不,我們也生一個吧。”
徐客秋眼皮子不抬一下:“生出來以後跟你一樣氣死爹娘?”
寧懷璟低頭摸鼻子:“其實……還好吧……”自己都覺得沒底氣。
趕緊轉了話題,伸手摟過徐客秋的肩膀:“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某地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某天來個書生要借宿……
“其實老和尚是妖怪,半夜把書生吃了。”徐客秋撇撇嘴。
“那這樣吧,我再給你講個故事……”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書生搭救了一個想要輕生的女子,女子要以身相許……
“其實女子是個女鬼,披著人皮來禍害書生的。”徐客秋又說。
寧懷璟歎口氣,皺皺眉再開口:“那……我還有個故事……”
是個關於牡丹燈籠的傳說,有人半夜歸家的時候,在路邊看見一盞漂亮的燈籠晃悠悠地在半空飄蕩,第二天他就死了……
這一次徐客秋沒有說話,寧懷璟瞧著他一臉閑適的牧羊,不由頹唐地認輸:“好歹讓我嚇到一次吧……”
他笑著裝傻:“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小侯爺耷拉著耳朵對手指,“都說……說……說……”
被嚇到了就會忍不住靠向身邊的人,所謂的“靠”便是……嗯……嗯……嗯……投……那個……懷……送……那個……抱……可以順勢摟住腰、拍拍背、摸摸臉、親親額頭……屋外簌簌落雪,屋內爐火正旺,一室暖意裏,柴火在燒,欲火也在燒,燒到一塊兒剛剛好。
寧懷璟扁著嘴期期艾艾,徐客秋斜睨他一張充滿幻想的臉,啐都懶得啐他。他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得像寒風裏的小狗:“客秋啊……”
爪子還沒搭上就被閃開,毫不氣餒地搭上、搭上、再搭上,終於成功把徐客秋擁進懷裏,笑容甜得能齁死人:“客秋啊……客秋……”
一聲拖過一聲,聲聲不絕。
徐客秋終於肯回頭,臉龐被爐火映得通紅,兩手用力扯開寧懷璟的臉:“寧、懷、璟!”
“嗯?”寧懷璟口齒不清地回應,眼中滿滿都是寵溺。
他卻忽然鬆了手,趁寧懷璟沒有回過神,迅速地用唇堵住他的嘴:“我喜歡你。”
還記不記得當初你所畫的那幅塗鴉:要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你不是忠靖侯府的寧懷璟,我不是忠烈伯府的徐客秋。蓋一間草屋,屋子外麵有籬笆牆,如同晚樵他家花園裏從前弄的那個叫杏花村的小院一般,院子裏可以養花,尋常的月季與鳳仙。屋外的小院裏要放兩把小竹椅,天氣好的時候,我在院子裏看書,你陪著我。院外有小河,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河邊看星星。冬天的時候,你說會砸開冰塊給我捉魚吃。河對岸是草原,一望無垠,我們可以在上頭騎馬。屋後青山起伏,層巒疊嶂,我們去山裏打獵,兔子、狸貓、梅花鹿……晚上一邊喝酒一邊烤著吃……
回頭看看這兩年,我們牽著手認真而快樂地過著每一天,一天又一天,曾經以為如此無法實現的圖景正在慢慢地變為現實。真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男人俊朗英挺的麵容,滿心隻有一句話在不斷回蕩——
我真是喜歡你呀,寧懷璟。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