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物:紅色馬兒背景
在我對藍玫的想象中,那匹紅色的烈焰馬總是以不同姿態,出現在她出現過的每一個地方,窯洞前的那片空地上,或者一棵造型獨特棗樹下,她站在那裏,她和她的馬兒靜物般地出現,四周彌漫起歌聲。這歌聲穿過時間遂道,停留到一個獨自旅行的女孩身上。女孩是軍校二年級的學生,身上穿著天藍色的網球短裙,裸露著年輕而光潔的小腿(她的小腿像玉蘭花瓣那樣白),腳踝處是一截幹淨的短襪,腳上穿著一雙淺藍與白相間的運動鞋(這是她出發時的情形, 等她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鞋和襪都髒得不成樣子了)。
當年,我背著一個紅黑相間的旅行包,獨自一人往西北走,我的目的地是延安。當時,沒有人相信一個19歲的女孩可以憑自己的雙腳徒步走到延安,他們說,雪凝要能獨自一人走到延安,他們就能徒步環遊世界了。他們還說,別去,太危險,你一個女孩子,單獨行動不安全。學校正麵臨放暑假,軍事院校的寒暑假都是由學員隊統一訂票,然後發放到每個學員手中。
考完試的那天下午,我拿到一張開往北京的火車票。
我不想回家。我要逃跑。
火車在小站停下來的時候,已是晚上9點多了,我的同學都在車廂裏忙亂地走動著,他們有的手裏拿著洗漱用具,到車廂盡頭的盥洗室去刷牙,有的站在車廂中間用濕毛巾擦臉,有的在脫鞋,有的在摳腳丫,我像個隱形人似的穿過他們走到車廂盡頭,車還沒停穩,我和我的旅行包已經沾到地麵了。
我站在冷清的小站月台上,發現四周空無一人。火車無聲地從我身邊開走,我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再仔細一聽,又什麼聲音都沒有。奇怪的是這麼長一列火車,竟然在一秒鍾之內在我的視野裏消失,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背上我的雙肩背往站台外麵走,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腳下晃當,除了影子,就再沒有第二個人跟著我了。我感到有點害怕,開始後悔自己莫名其妙的冒險行動,我記得在軍校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軍事行動,我在森林裏迷了路,還丟了指北針,那時的心情跟現在很相像,都不知道末來會怎樣。
這時候,有風吹過來,那排吊在半空的光禿禿的燈泡晃動起來,我的影子在瞬間分成兩瓣、四瓣、八瓣......望著石灰地上變幻莫測的人影,藍玫這個名字從我的心口輕盈一跳,然後,像陣風似地刮了過去。
戲劇人生
半個多世紀前的某一天,藍玫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事,她的幾個以前很要好的朋友秘密地失蹤了,那時的藍玫是上海一所大學裏的學生,讀的是外文係,卻極其向往藝術,尤其喜歡戲劇。
藍玫和幾個同樣熱愛戲劇的朋友經常聚在一塊兒,研讀外國戲劇,或者在某一家的大客廳裏排一兩場簡單的戲。戲劇是他們聚會的理由,也是他們相互友好甚至愛幕的基礎。傅子恩就是在戲劇的華麗大幕下出現的,他和藍玫不同校,是藍玫的同學唐笑嶺的朋友,唐笑嶺的女朋友童心月也很喜歡戲劇,這樣他們幾個年輕人就經常聚在一起。
星期天下午,太陽總是顯得懶洋洋的,它黃黃地塗在藍玫書桌對麵的那麵牆上,有一張西洋風景畫的金屬框反著一點高光,很刺眼地直逼藍玫的眼睛。藍玫躲了一下,想躲掉那束光線。樓下不知是誰用鋼琴正在彈奏一支曲子,那是一支陌生的、藍玫從未聽過的曲子,丁丁咚咚的聲音如流水般急切地流過去,藍玫忽然被那種聲音抓住,她偏過一點臉來細聽,剛剛那束劍一樣的強光倒又直射到她臉上來。
那是一束來自未來世界的光線。
在未來幾個月的時間內,藍玫的命運將發生重大轉折,可此刻她卻一無所知,她的興趣都在戲劇上,她關心的隻是眼皮底下的一些事。
“喂,請問是傅公館嗎?我請傅子恩聽一下電話。”
對方讓藍玫稍等一下,然後,隔了好長時間才有人來聽電話,藍玫聽出是子恩的聲音,子恩解釋說他剛才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家裏的老媽子來叫他聽電話,拍了很長時間門他才醒來。
藍玫說:“我還以為你寫劇本寫入迷了呢,原來是在睡覺啊。”
子恩說:“我昨天----”
藍玫說:“你昨天很晚才睡。”
子恩說:“你怎麼知道的?《藍色房間》改得差不多了。”
藍玫說:“真的?太好了。我今天聽到一首曲子,特別適合你的《藍色房間》,可我就是不知道他彈的到底是什麼曲子。”
子恩說:“你就把它想象成一個藍色房間吧。”
畫室
藍玫是我外婆家最小的一個妹妹,外婆談起她,總是管她叫藍妹妹。藍玫突然放棄學業,跟隨一個男人離開上海去了延安,在我的家族史上是濃墨重彩的一筆。當然不是每個人都理解她的這一舉動,聽外婆說不少親戚認為“她是被愛情衝昏頭腦,跟男人私奔了”。
我外婆不同意這種說法。
那天晚上,藍玫家有一個小小的藝術聚會。藍玫的父親(也是我外婆的父親)是銀行的高級職員,藍玫的母親年輕時讀過師範,是個有知識的家庭主婦。母親平時喜歡畫點小畫,國畫、西洋畫全都懂一點。藍玫的母親是當時的一個新派女性,她從來不和銀行同事的那幫太太們來往,她看不起她們一門心思隻知道買料子做衣服或者打牌,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的樣子,她認為女性應該有所追求。
可是,到底追求什麼,她又有些茫然了。
她隻是隱隱地覺得,要跟別人生活得不一樣,這是指精神上的,而非物質上的與眾不同。
於是,她選擇了畫畫這樣東西做武器。
在藍玫9歲那年,藍玫的母親開始學畫,她首先把家裏樓上樓下的所有房間都巡查了一遍,那是一個陽光充沛的上午,藍玫的母親早早地起了床,在丈夫去上班,女兒去上學之後,她開始用陌生人的眼光來巡查這個家了。
傭人在房下廚房把碗筷弄得丁當響。
藍玫的母親赤腳走在木樓梯上,心情格外地好。
她想,她就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畫室了,這間屋子要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思意來布置,要布置得充滿藝術氣息,不能有一點市俗味。一想到這兒,她腦子裏立刻浮現出玻璃藝術燈罩的式樣和帶長流蘇的窗簾的顏色。她想買一種帶有妖嬈水草圖案的窗簾布來做窗簾,一切能引起幻覺的圖案都是藍玫的母親喜歡的。藍玫的母親挑中了二樓離夫妻臥房較遠的一間,推開房門,裏麵湧出一股黴味。那一天,她從房間裏理出了許多舊東西,舊的蠟燭台,舊的暖手爐,以及舊書舊報,她把傭人喊上來,讓她把舊東西統統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