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從黑暗的深處的冒出來,沒有聲響,隻有光亮。它緩緩的,如一匹淩空舞動的絲綢。火花是從機關槍裏吐出的火舌,機關槍就握在以站立姿勢射擊的葛團長手中,他射著,子彈如花雨般朝外噴射。
血,順岩石流淌著的,是敵人的血。
火花在黑暗中緩緩擴大,子彈與血連成一片----
火花,突然間滅掉,藍玫覺得自己眼前一黑,差點失去知覺。就在這時,一隻大手不知從什麼地方伸過來,牢牢抓住她。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從那隻大手上傳過來,順著她胳膊上的每一根神經奔走呼號,它們順著她的胳膊走進她的胸腔,從胸腔擴散至全身。
藍玫覺得自己像通了電極似的,動彈不得。那是他們的愛情第一次發生的地方,就在那條黢黑的山道上,他們的電極相碰,一隻手觸到了另一隻手,他和她,他們的手碰到又分開,一切發生得比預想得要快。
複原藍玫的夢境
我試圖複原藍玫當年的夢境,重現她和老葛在一起,6個之月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故事,我在外婆的講述中添進許多私人的東西,我知道複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們當年到暈城執行的是一項秘密任務,所以沒有留下任何史料記載,過去的熱血如雲煙,飄散在國土的上空,隻有某種靈異女人才能看得見(比如說我)。
還是讓我來繼續前麵的敘述。
他們在山路上行走了一整夜,到天快亮的時候,才進了一個村子,交通員將他們秘密安排在村口一戶人家裏,藍玫的身子剛一挨床,床就飄了起來,她不知怎麼會這樣,瞌睡像黏稠的膠水,很快將她的雙眼膠住了,她動彈不得,沒辦法將眼睛睜開。
中午12點,藍玫撐著把綢傘,站在斑駁的光影中等人。街上車水馬龍,所有人都走得急匆匆的,像是要去赴一個等待已久的約會。上海的街道像是蒙在一層霧裏,影影綽綽,樓宇的尖頂像潛入牛乳的一把把叉子----那是些沒有屋頂的房子,像一篇篇沒結尾的文章、沒結局的戲劇,顯得沒著沒落。
很多人虛著臉在街上來回來去地走。
藍玫皺著眉,很想看清其中的一個。
身體清晰可見,隻有臉,臉是看不見的。藍玫站在路邊,撐著把綢傘,她站在傘的陰影下,看著模糊的城市,感覺到周圍的一切在緩慢旋轉,這是一座不確定的城市,霧中的家園。
在眾多人中間,有一個同樣是臉部虛幻的人,步態從容地朝藍玫走過來。她的心忽然間感到窒息般地難受,好像有什麼東西壓住胸口,無法擺脫掉。她拚命吸氣,綢傘在陽光下撲簌簌地抖著,光斑亂閃,景物旋轉,街上的人忽然間奔跑起來,那些沒有臉的人,奔跑的速度比平時要快兩倍,真是不可思議。
臉部虛幻的人走過來,靠近她的時候,看清了他的臉,她“呀----”地一聲叫出聲來,傅子恩以一年前的模樣,衣裝筆挺地出現在藍玫麵前。
呀呀呀,藍玫連著呀了三聲。
她盯著他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你呀?”
“怎麼,你等的不是我?”
“我一直站在這裏,想不起在等誰。”
傅子恩說:“走吧走吧,你等的就是我。走吧。”
她跟他走了,不知怎麼,一下子就走進霓虹閃爍的夜色之中,他們並排往前走,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他倆從一開始好象就同時存在,音樂家廖鋼和酷愛戲劇的大學生傅子恩,他們既是情敵,又是朋友,他們前後腳去了延安,他們生命的曆史注定要跟那個叫藍玫的美麗女子纏繞在一起。
排演場裏點著一盞奇怪的燈,很大,中間好像裂開來。三個人朝著那盞燈走過去,燈像門一樣把他們吞進去又吐出來,他們看見了舞台,舞台上槍聲大作,藍玫想了很久,才想起這是一出戰爭戲。
敵人的飛機呼嘯著,從舞台上空飛掠過去。突然,似曾相識的一幕出現了:傅子恩站到了書店門口,正和他的同學說話。幾分鍾之後,他即將與那個同學一起被鬼子的飛機炸死......
不要!不要!
藍玫喊叫時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
藍玫被人從夢中推醒的時候,情況已經很緊急了。有人俯在她耳邊小聲說,趕緊走,咱們被敵人包圍了。藍玫迷迷糊糊抓起床上的衣服,胡亂地穿著出來,見葛團長已經備好了馬,她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輕得像紙片,烈焰馬馱著她,衝進早晨黏稠的霧裏。
霧裏的指北針
我的一個同學在早晨的大霧裏丟失了指北針,圍捕“二李”的行動的剛剛開始,她就弄丟了她的指北針,很沮喪地坐在一棵大樹凸起的樹根上,看上去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丟指北針的女孩名叫小碚。
小碚很瘦,在女生班裏總是最倒黴的一個,早上隊裏突擊檢查,她的背包( 軍用棉被)總是疊得很爛,沒棱沒角,圓不溜丟像個大麵包。 多少次隊裏點名批評林小碚,說她內務衛生不合格,出操缺席,不假外出,是個壞士兵。
小碚很倒黴,常在夜裏一個人坐在水房偷偷地哭。
班長以為小碚在水房補功課,就沒去管她。
凡是白天做不完功課的人,都需要拿著大小兩隻板凳(其中一個當桌子)到水房去補功課。功課很難,是令人頭痛的電路圖,小碚永遠搞不懂那些迷宮似的電路圖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她在水房昏暗的燈光下做功課,關不緊的水龍頭嘀噠嘀噠響著,小碚覺得疼痛難忍(是聽覺得上的疼痛,她曾經拿鐵絲將那些水龍頭全部捆死, 被別的女兵告到校方,小碚因此事受到一次處分),小碚的聽覺太過敏感, 對別人來說習以為常的聲音,對她來說就是“聽覺災難”。
她常跟我說,她受不了了。
她說受不了的時候,她的嘴角就像扁擔似的被壓彎下來;
我很難受,我說,受不了也得受著。
有時候想想,我也覺得委屈,軍事校院嚴酷的生活,悶得使人發瘋,可我還得忍著,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要這樣的,關於軍校的所有夢想都變成了很現實的東西,變成了嚴酷的訓練、喝斥、白眼,在我經受一個北京女孩以前無法想象的一切的同時,我那些實驗中學同學的甜蜜信件,正源源不斷地向我湧來。
阮西慧考上人藝當演員;
嚴青到英國去讀大學;
樸小美原來是數學尖子,卻突然愛上了文學,考上了北大中文係,辦校刊、成立文學社,成為那裏的紅人。
而我卻沒有一點點浪漫可言,每天都得訓練,訓得灰頭土臉的,但總算沒像小碚那麼倒黴:我的指北針還掛在腰裏,小碚的卻不知去向了。
山林裏起霧了,我們幾個女學員在林子裏幫小碚找指北針。不知為什麼,我一走進樹林就開始頭暈,我很快迷失了方向,並且變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拚命往前跑,隻聽見耳邊的葉子唰啦啦響成一片,所有人都躲在霧裏( 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看不見他們,他們看得見我。樹林變得密密匝匝,天空越變越小, 後來幹脆看不見了,我被悶在一個巨大的悶罐子裏,罐子裏充斥著毒氣樣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