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鳥山圍捕行動
一個19歲的女孩,從未出過遠門,卻異想天開地想要徒步走到延安,在她的計劃中,部分線路可以搭乘一段車,有公路的地方就要用雙腳走。這個大膽的計劃來自於她軍校一年級時的一次特別軍事行動。
奇鳥山是Z城郊外50公裏處的一座植物茂密的大山。我對植物的知識僅於書本,小時候家裏有父親買的圖冊,我趴在窗台上一頁一頁的翻著,玻璃窗緊閉著,我並不認識窗外的樹葉,不知道它是什麼樹,我隻讀書,看圖冊上畫的樹。
Z城的奇鳥山讓我見識了真正的植物,那是漫山遍野的植物、撲天蓋地的植物、令人眩暈的植物,對於一個在高樓的玻璃窗後麵長大的女孩來說,麵對真的植物,她一臉茫然,完全失去了幼年對植物的虛假印象,那些畫冊上的植物,每一片都畫得格外細致,有的上麵還有毛絨絨的小刺。
可現實中的植物卻不是那樣子的。
我很迷惘。
我聽見一種很尖銳的聲音,像一把亮劍突然間將什麼東西挑開,露出最本質的的東西來。實際上,我一直在努力回憶我19歲時的樣子,已經不穿軍裝的我好像丟失了我的前世,我甚至懷疑那個19歲的軍校女生是否真的存在過。
為了證實自己的過去,我開始翻箱倒櫃,舊物被我一一從櫃子深處掏出來,那是我10年前的筆跡:鋼筆字浮在許許多多的紙片上麵( 那是一個作家早期的創作軌跡),照片在迅速變黃變舊,東一本西一本,上麵浮著許多灰。 我努力尋找那張能證明我19歲曾經到過延安的照片,我記得有一張站在窯洞前的,我羞澀地笑著,頭上戴著花一塊錢租來的八角帽。
地上有棗樹的影子,那影子的形狀使我浮想聯翩。
我沒找到那張照片,卻意外地發現有一組我們在Z城奇鳥山拍的照片,因為是野外作業,女兵們的臉上的表情困頓而又渙散,被驚嚇之後的驚恐表情還沒從臉上退去,因此她們的臉看上去都有些變形,我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臉。奇鳥山的陽光還停留在我臉上,大卡車的顛簸感覺在瞬間又回來。
那一次特別軍事行動,是在偌大的一座山上圍捕兩個在逃犯(在逃犯姓李, 公安局的通輯令上簡稱他們為“二李”)。
我們是在濃鬱得如同蜜一樣的睡眠中,被一長兩短急促的哨音驚醒的。
“蜜一樣的睡眠”;
“哨音”;
這兩樣東西以某種特殊方式根植在我的記憶之中,很疼,很深。許多年以後,當我終於過上我想要的生活,成為我想做的那種人(一個有超大影響力的作家),我發現自己仍未能夠擺脫這兩樣東西。
我常在自己睡得最沉的時刻醒來,沒有緣由地,從軟床上騰地坐起,在夜的深處清晰地聽到一長兩短急促的哨聲。我睡意迷蒙,我掙紮著起床,我的腳像兩隻迷失方向的小動物,在床邊東撞西撞。我的腳在找我的鞋。手正伸向燈繩那一邊,被另一隻手抓住,我聽見班長壓低聲音小聲說:
“緊急集合,別開燈!”
女兵們在黑暗中摸索,手腳麻利得如同在燈光雪亮的場所行動,她們摸黑打背包,摸黑穿上襯衣、襯褲、襪子,然後是軍裝的褲子和衣服,最後在綠軍裝外麵係上一條寬牛皮腰帶。這種腰帶在軍隊裏被稱為“武裝帶”,女孩子們係上它會顯得英姿颯爽,另外,腰部的緊束會使得胸部更突出,淺意識裏隱含著一點性意味,當時我們並不懂得這些,我們隻是覺得係上腰帶的軍裝更好看。
軍用膠鞋的鞋帶必須紮緊,不然奔跑起來就會跌倒。
黢黑的樓道裏奔跑著一群如我一般慌亂的女孩。
我們學校有一幢宿舍樓四樓住著整整一層女兵,各係各專業的都有,在盛夏時節,外麵熱翻了天,白晝熾熱的陽光與不停歇的刺耳的蟬鳴混合在一起,灌入我們的身體和耳朵,女兵們有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習慣,她們住的四層是個“男兵免進”的禁區,每到夏季最熱的那幾個月,她們訓練回來,總是一邊走一邊脫衣服,在四層寬大的樓梯上開始解軍裝鈕扣,將汗涔涔的軍裝與身體剝離。
太熱了,腰裏總是積著一圈汗,軍用皮帶上泛著股餿味兒。
四樓行走著大大方方的裸體女孩,訓練之後,她們端著臉盆到水房去衝澡,再把汗濕的軍裝泡在盆裏,用洗衣皂拚命地搓。
四樓的女孩們總是最利索的一群,她們幹淨,伶俐,守紀律,遇上緊急集合總是衝在最前麵,背包打得方方正正,軍裝穿得利利落落,她們在黑暗中像貓一樣伶俐(慌亂而又伶俐),集合哨一聲聲響得很急,她們往前衝,樓梯上黑壓壓的一片,不知誰的大沿帽滾落到樓梯上,她彎腰伸手到地上去摸,結果手背被人踩了一腳,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穿越封鎖線
如果時間可以自由移動,樓梯上那聲尖叫如利劍一般穿透時空( 時空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紙),與半個多世紀前的另一聲尖叫相重疊(重疊之後連成一片), 我看見在路上的藍玫夜晚發出的一聲尖叫,是因為一隻很小的、咬了她小腿的蟲子。
秋天的傍晚,太陽就快要落下去了,林子邊上有一紅一白兩匹馬正在啃著地上的幹草,馬兒跑了一天,很疲倦,離馬兒不遠處的兩個人,看上去顯得更加疲倦,他們坐在草叢裏吃身上帶的幹糧:很硬的地瓜幹和幾個幹辣椒。小蟲子就是在這時悄悄爬進藍玫褲裏去的。
尖叫過後,遠處傳來了鬼子的槍聲。
葛團長坐在原地沒動,他停止咀嚼,側過臉靜靜地聽著什麼。他有一雙可以辨明射擊者遠近和他所拿槍的種類的本領,側耳一聽就知有沒有危險,藍玫從沒見過像葛團長這麼有經驗的人。
“別出聲,前麵就是敵人的封鎖線了。”葛團長說。
藍玫在傍晚的光線裏一邊嚼著幹硬的幹糧,一邊觀察葛團長的臉,見他胡子有些長了,因趕路一直顧不上刮,兩腮有了濃重的墨色。暈城在藍玫頭腦裏隻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聽葛團長,到達那裏需要穿過敵人七條封鎖線,渡過兩條大河。路漫漫,要想到達那裏,好像唐僧取經一樣難。
敵人的槍聲響過之後,四周又靜下來。藍玫聽到自己“咯吱”、“咯吱”咀嚼幹糧的聲音,她看見葛團長臉上的咬筋一下一下地動著,她想,這是什麼地方,他倆此刻又為什麼在這裏?
太陽在草地上塗抹上一層令人炫目的桔紅色,令藍玫不由得想起上海的麵包果醬。嘴裏的幹糧不由得變得好吃起來。葛團長說:“藍玫,以後千萬不能大叫,別說遇到蟲子,就是遇到大炮也不能叫。”他們為穿越敵人封鎖線做好準備,其中一項就是將褲腳管紮緊,防止小蟲子再鑽進去。
黑暗中與他們與交通員接應。
(藍玫根本就沒看清交能員的臉。)
他們匆匆地走在一條黢黑狹窄的山路上,據說路的一邊是萬丈深淵,掉下去就永遠地消失不見了,藍玫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眼前像被人用黑布蒙著,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