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一匹馬兒飛奔而來

葛團長是騎著一匹馬走進藍玫視線的。那是一個歌聲繚繞的下午,“魯藝”的十來個女學員正站成一排,在窯洞前練習小合唱。夏天快到了,陽光像一綹綹金屬的線,一杆杆斜插到地麵上來。

窯洞前有一棵棗樹,幹淨板結的黃土地上,有曲折影。

女學員們站在靠近窯洞正麵那堵牆的地方,影子正被陽光投在牆上,窗戶格子凸出來的地方和凹進去的地方將女孩們的影子輕輕扭了幾下,變成波浪般的彎曲形狀。

一匹馬兒飛奔而來,帶起一路煙塵。

女孩們的歌聲並沒有被打斷,層層疊疊的合聲清亮、爽利,在陽光下呈現著如初夏一般美好的景象。

馬兒很快過去,她們甚至沒有看清那匹的顏色(更不要說騎馬人的相貌),馬兒就如飛一般地過去了。騰起的煙塵卻是慢吞吞的,猶如電影裏的慢鏡頭,緩緩地、綿軟地騰起,形狀如黃褐色的棉絮,逐漸膨脹、變大,微小的顆粒很快彌散開來,使原本清朗的空氣變得有些混濁。

這時候,女孩們的歌聲暫時停頓下來,出現了一個獨特而柔美的女聲,她的聲音像玻璃一樣透明,但卻不像玻璃那樣堅硬,如果一定用玻璃來比喻的話,那麼她的聲音就是一種可以彎曲的、具有柔韌度的玻璃。

我把那個領唱的女學員想像成藍玫。

可以想象,藍玫對即將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看到的隻是眼前的煙塵、光線、地上緩慢移動的棗樹細細的影子。她沒有看見命運就像細胞裂變那樣,在下一秒就要裂成兩半。

在歌聲再次響起的時候,窯洞前出現了隊長的臉,他說“藍玫,你來一下!”由於女孩子們的歌聲太大,幾乎掩蓋了隊長的聲音,所以隊長第一聲喊她,藍玫並沒有聽清。

如果這時候隊長稍微猶豫一下,點了另外一個女孩的名字,那麼關於藍玫的曆史就得重寫。我想,當時可能是因為藍玫站在第一排領唱的位置,隊長走過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於是,就點了她的名字。

“藍玫,你過來一下!”

隊長清了清嗓子,更大聲叫她。這一回她聽到了,歌聲停下來,女孩們抿著嘴,用笑盈盈的眼睛看著藍玫。藍玫這才注意到隊長身後還站著一個大高個兒,手裏牽著一匹馬。笑聲像騰起的煙塵,四處彌散著。隊長衝女學員們吼了兩嗓子,叫她們接著練,然後他帶走了藍玫,把她帶到離排練現場較遠的地方。

“剛才騎馬的人是你吧?”

“這馬真漂亮。”

“它叫什麼名字?”

藍玫聽見牽馬的人在她身後回答:“烈焰馬。”

歌聲在遠處再次響起,不知是經過特殊處理,還是藍玫的自我感覺,藍玫覺得那聲音聽上去顯得特別遙遠。隊長的聲音就夾雜在這種特別遙遠的聲音,一句一板好像夢中人發出的聲音----既鄭重,又顯得不那麼真實。

暈城

我在地圖上查找外婆提到過的名叫“暈城”的小鎮。我在軍校二年級時,曾經到過暈城,不知它們是不是同一個小鎮。聽外婆說那一年,隊長派藍玫跟葛團長一起到暈城執行一項秘密任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長達6個月之久,在返回延安的途中,葛團長不幸遇難,藍玫下落不明。

在得知藍玫失蹤的消息之後,家裏人托了各種關係尋找她的下落,但均未得到結果,後來聽從延安那邊傳過來的確切消息說,他們執行任務時騎的那匹馬找到了,那是一匹紅鬃毛的烈焰馬。

在寫作這部小說之前,我一直試圖接近馬這種體態昂揚的動物。我從小對動物有種特殊的敏感和恐懼,害怕的動物有:雞、魚、鳥(各種各樣的)、貓和狗。這些動物都是我在生活中有可能碰到的,至於說老鼠,除了動畫片裏的老鼠,我從沒見過真的,所以不知道害怕。

我最害怕的動物是貓。

(傳說藍玫也怕貓。)

我對無論是現實中的貓還是畫中的貓或者電影裏的貓,一律感到頭暈。外婆說家族上也有一個像我一樣怕貓的女人,當我6歲那年向外婆描述貓的眼神和絨毛,外婆從我不安的眼神裏看到了她的小妹妹藍玫。外婆說在她小的時候,他們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大宅院裏,家裏養了一隻叫雪球的大白貓,那時候藍玫隻有幾個月大,可她一看見雪球過來就就混身發抖,後來外婆的母親就把雪球送人了。

貓是一種將凶厲隱藏在柔軟之中的動物,所以最陰險。狗的凶悍是擺在明麵上的,而貓卻隱藏內裏。貓長的那種樣子也讓人感到不舒服,是將罪惡包藏在乖巧之中的那種長相,它永遠出奇不意,行動詭秘,如果貓和我同處一個空間,我會什麼事也幹不下去,心驚肉跳地等待它來撲我,然後驚叫,然後奪路而逃。

如果誰想害我,就讓我看貓的照片。10分鍾之後,我肯定變得會百依百順,乖乖地聽任別人擺布,哪怕對方是我最恨的人,由於貓的緣故,我有可能跟他做出我本意不願做的事,比如說幫他寫稿子,沒完沒了地輸入沒有語感的方塊字,甚至讓他脫掉我的裙子。用貓脅迫我,是最好的一著,我不僅害怕真的貓,同樣也害怕長有“貓相”的男人。

對馬這種動物,我倒並不害怕。

馬的眼神很溫和,馬的皮毛光滑發亮,看上去有適度的硬度,所以在想象中即使手指觸碰到馬的某個部位,也不會覺得太無法忍受,不像手指碰到貓那樣,軟軟蠕動的觸感直抵發根深處,一時間,長發如傳電那般站立,混身上下像被無數雙不潔的手摸著,那感覺恨不得馬上死掉。

我有個朋友轉業後在馬術隊做行政工作,因為想要看馬,有天下午我就到他們單位去找她。她見我來,很意外,就拉著我一直聊,說東說西,就是沒有提到馬。她桌上堆滿各種行政表格,與普通辦公室無甚區別。

我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著話,心想,難道難馬也要建立人事檔案不成?

她一直跟我說,她早就看出我不是一般人,將來一定會出名的,會大紅大紫。又說,雪凝我沒想到你才寫了這麼幾年就出名了。這話讓我聽了不知是誇獎還是別的什麼意思。接著,馬行政又一連串地說還是當作家好,搞行政沒意思。

我想問一句:“請問,我能不能見到馬本人?”

又覺這樣說話特別不禮貌,就起身告辭了。

她上前拉住我說:“才聊了這麼會兒就走啊?坐下坐下。”

“不了,我真得走了。”

我朝窗子外麵望了望,前麵空地上空蕩蕩的,連個馬的影子都見不著,就更不要說我想要找的烈焰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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