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馬
我能夠進入藍玫的故事,是因為我在月光下看見一匹馬。
那是極為偶然的一次經曆,我和我的一個男友在植物園附近的一片坡地上散步,他說他需要到林子那邊方便一下,於是他就走了。天很快黑下來,男友離去的時間似乎比我預想得要長得多,我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但我覺得我應該等他,我就站那塊坡地上站著,看月亮一點點升起來。
模糊的月光照到臉上,摸上去一片冰涼。
男友隱到樹影深處,再也不出來。
我開始喊叫,那聲音尖銳、淒涼、怪異,像一隻金屬的、飛在空中的薄片,從樹影上空掠過,然後朝著月亮的方向飛過去了。
樹影搖動,我看見了風,它是以旋風的形式出現的,在我麵前很爽利地打了一個旋,卷走幾片樹葉。那匹在月光下像閃電的馬,就在這個時刻出現,動作很快,防不勝防似的,從樹的深處衝出來,斜橫地跑著,鬃毛浮掠著,火紅火紅,如騰起在空中的一個紅色幻覺,一閃而過。
“任務太緊急了,你必須連夜學會騎馬。”
葛團長手中柔軟的水牛皮鞭在月光下舞得像蛇,有一匹紅鬃毛的馬兒上馱著個尖聲驚叫的女人,女人說“讓我下來!”“讓我下來!”聲音因極度害怕,而顯得有些變形。
葛團長說:“你適應了,就好了。”
“哎,姓葛的,讓我下來----”
藍玫的聲音變得無比憤怒,像一個尖銳的東西從葛團長頭頂砸下來,可惜葛團長並不吃她這一套,你越是叫得凶就越不讓你下來,他手裏拿著軟牛皮水鞭,在空中嗡嗡舞著,如傳說中的武俠人物,高大、英武、從容。
烈焰馬在藍玫胯下越發發起瘋來,想要把背上的陌生女人甩下來,隻見它前蹄揚起、再揚起,揚到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然後,又猛地將前蹄落下,藍玫毫無準備,差一點從馬上摔下。這時候,烈焰馬又動起了後蹄,它甩、磨、蹬、踢、顛,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非要把它的本事全拿出來不可。
歲月呼嘯而過
我看見那天晚上的月光是青灰色的。
在青灰色的月光裏,我看到一幅剪影似的圖畫:騰起又落下的馬兒、驚叫的女人、手執皮鞭站在一旁的高大男子。
這幅情景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
少年時代讀過的《呼嘯山莊》裏木刻畫插圖湧到眼前,那種類型的插圖當時給我留下了冷酷而又傷感的印象:鏤空的、沒有枝葉的樹,剪紙般的、沒有表情的人,失控的、從枕芯中飛舞而出的雞毛,月影,變形的土地,荒蕪的村落......許許多多零落的片斷疊加在一起,這些插圖到底是不是出自《呼嘯山莊》這本書,已變得不那麼肯定,少年時代的大量閱讀是在偷偷摸摸中進行的,因為我總是有堆積如山的“正經功課”要做(例如:代數、英語、化學、物理),代數書裏卷著一冊小說,在我的少年時代是常有的事。
那種木刻畫常常使我能聽到來自頭腦深處的、呼嘯而過的風。
“你生氣啦?”
葛團長走到驚魂未定的藍玫身邊,粗聲大氣地問。他現在好像還沒進入角色,沒把藍玫當成女人,隻把她當成一個即將一道去執行任務的工作夥伴。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是工作夥伴,就得會騎馬。馬在當時是交通工具,就像現代人要會開車、會用電腦一樣,在抗日時期,一個戰士會騎馬是最基本的,葛團長要在一夜之間把他的工作夥伴訓練成一個基本合格的戰士。
他沒想別的,沒有想到她的性別。
藍玫站在一棵樹下,臉上的表情隱在樹的陰影裏,葛團長無法看清她。他又問了一遍,問她是否真的生他氣了?她悶著,不吭一聲。月影在他們頭上無聲地移動著,有一些暗雲移過來,遮住了半個月亮。誰也沒想到,藍玫會再一次翻身上馬,她敏捷得出人意料,像一陣風,似一團火,一陣烈焰過後,她已人在馬上了。
“藍玫!藍玫!”
“下來!”
葛團長站在半個月亮留下的光影裏,聲撕力竭地喊。
烈焰馬哪裏聽得見,它前蹄一騰,跑起來如一綹煙。
藍玫在葛團長的喊聲中跑遠了。
藍玫以驚人的速度學會了騎馬,她憑著一股子倔勁,倒要做出個樣子來給那“姓葛的”看看,瞧他手執皮鞭一手叉腰那個神氣勁兒吧,太小看人了!不就是個打過幾仗、會玩槍、會騎馬的一介武夫嘛,有什麼了不起的。
藍玫在寂靜中飛身上馬的動作把葛團長給震住了,那動作太突然也太激烈了,竟然把身經百戰的葛團長給震住了。
他說:“你行!”
她說:“行什麼啊?”
他說:“打仗啊----打日本鬼子你行。”
她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對他說:“你別跟著我了,我回窯洞去。”
“還生我的氣呢。”
“沒有。”
葛團長說:“沒有就好。明天淩晨5點出發,不要驚動任何人,別忘了咱們執行的是秘密任務。”
“秘密任務。”
她小聲重複了一遍,人影便消失在窯洞前那棵棗樹後麵。
不可思議的事
男友一口咬定,昨天晚上並沒有陪我散步。我看到他寬大的工作台上堆滿資料和書稿,似乎是工作了一夜的樣子。中午他剛剛起床,麵色紅潤,精神很好的樣子,他說他有好咖啡,他可以陪我喝一杯。
幾分鍾之後,房間裏充滿了咖啡的濃香。
我們坐在沙發上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我一直在走神兒,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昨天傍晚,我明明和他在植物園附近的一片坡地散步,後來他不見了,我大聲喚他的名字,結果喚出來一匹馬----
想到這裏,我有些驚訝地半張著嘴,盯著他的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穿了件V字領紅毛衣,那毛衣的質地很好,逆光看過去毛絨絨的一層,使我聯想起烈焰馬火紅鬃毛,關於男友與馬之間的奇怪聯想,使我感到恐慌。我在懷疑我自己,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麼我昨天看到的一切又是什麼......男友湊過來貼近我耳朵小聲說,雪凝你太緊張了,不要那麼拚命地寫小說,你會受不了的,讓那些出版商都見鬼去,你該好好休息......然後他的手在光滑的長絲襪上撫動起來,他的手很溫暖,使我覺得自己剛才關於馬的聯係過於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