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房間裏咖啡的香味越發濃鬱起來,他的指尖也沾著這種濃香,穿透我的身體,抵達一個很深的地方。這中間我一直覺得缺乏一個細節,我在幽暗的光線中尋找他的嘴唇,可是,我的嘴唇總是觸碰到他的頭發。

頭發很硬。

嘴唇很涼。

我尖叫著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我再次想到了馬和馬冰涼的嘴唇。“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知道我弄得男友很掃興。)

我們安靜下來,坐在各自的角落裏看書。咖啡的香氣散盡了,他開了一會兒窗,新鮮的空氣湧進來,我倆都像剛換了肺一樣舒服。

分野與秘密之旅

在男友的史料卷宗裏,我發現了重要線索:冰紫這個人物,也曾經出現在我外婆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冰紫是藍玫在魯藝學習戲劇時的同學,後來成一個全國有名的大藝術家。也就是說,她倆的命運就在那一晚分野:一個繼續留在魯藝,一個走上了執行特殊任務的秘密之旅。

我設想藍玫與她的同學冰紫在那一晚曾經一夜未眠,搖曳的燭光將簡樸的窯洞照成了桔紅色,在桔紅色的光焰裏,兩個女孩都看上去比平時更美。她們在桌前坐了一會兒,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藍玫知道她這次執行任務的行蹤是要保密的,葛團長再三囑咐過,跟同學也不能說。

藍玫不說,冰紫也不問。

(我在戲劇檔案館的卷宗裏,查到藝術家冰紫的回憶錄, 回憶錄中有一段讓我很感動,她說她原本在魯藝有個很好的朋友,那女學員是個很有才華的女青年,可是後來在一次執行任務途中失蹤了,“估計多半已經遇害”,在文章中冰紫飽含感情地這樣敘述。)她們靜默著坐了很久, 後來終於聊起了有關藍玫的大學同學傅子恩的話題,自從傅子恩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女同學中有個“禁區”,她們不會當著藍玫的麵談起日本飛機空襲,怕藍玫聽到傷心。

但那天晚上,她們卻談到了那次空襲。

----你愛他嗎?

----他是一個戲劇天才。

----我問的是:你愛不愛他?

----愛。

冰紫在淩晨時分朦朧睡去。當她醒來的時候,藍玫的鋪已經空了。

淩晨時分,半明半暗的光線使周圍的景物看上去很朦朧,仿佛一切都浸泡在一種半透明的黏稠物質中,以緩緩的節奏上下浮動。藍玫走在這種無形的黏稠之中,就像走在夢裏。她看見有個女人輕飄飄地繞過窯洞前那棵棗樹,朝著延安城西頭的那個十字路口走去。

四周安靜極了,街上沒有一個人,藍玫隻聽見自己的腳踏在黃土地上發出的“踢踏”、“踢踏”的響聲。夏天就快來了,空氣中流動著清早微涼的熱風。停在藍玫視線盡頭的兩匹馬由小變大,藍玫漸漸看清楚了葛團長和他的臉。

他笑了,臉很黑,牙卻很白。

他們飛身上馬,沒有多餘的話,馬蹄帶起一路煙塵。

趙雪凝的行蹤

我不知道我軍校二年級暑假到過的那個小鎮“暈城”,是否就是當年藍玫和葛團長曆盡千辛萬苦執行任務要到達的地方。當我開始著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軍校二年級的趙雪凝,和延安魯藝的藍玫,就成了兩個不同時期的女兵代表,我在兩條不同時空的線索上尋找敘述的可能性,我隱隱地感覺到,這兩組人物被某條神秘紐帶糾結在一起,她們隔著曆史的空洞遙遙相望,她們行蹤不定,神秘、激情、充滿渴望。

“我是軍校二年級的女生

我在一個人做實驗。”

當時我並不知道,背包上貼有這樣一張字條有多危險,在暈城遇到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以及後來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都以“好人”的麵目出現,問這問那(其實是在探聽虛實),指路,代買火車票(或長途汽車票),帶去我找旅館,打聽住的地方,等等,這些“好心人”等不到一兩天就要露出本來麵目,可是,我總是沒有孫悟空那樣的火眼金睛,總是單純地以為,還是“好人”多。

大幕落下來。

暈城的電影院如同被蒙在多重黑色幕布之中,空氣黑得都有了重量,從四麵八方壓過來,壓在我的臉上、身上、手上,我看見黑暗之中,我的座椅懸浮在半空中,巨大的銀幕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吸著我,使銀幕上的情節每發展一個段落,我的座椅就向上抬高一寸。

小個子男人的手,如失控的重物一般,不知從什麼地方落下來,正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移開;他跟過來。

我再次移開;他再次跟過來。

這時候,我看到側麵的“太平門”亮起了一束藍紫色的光,很微弱,我一直盯著那束光,像被定住一樣。那重物還在移動,我手背上的壓力越來越重,然後我耳朵裏聽到嗡嗡的聲音,銀幕上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上海三十年代的咖啡館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像一個具有了穿牆術本領的人,迅速穿過那束藍光,把那隻沉甸甸手掌甩遠遠甩在後麵。

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暈城給我留下了黑暗而又恐怖的印象,那個個子很小卻長有一隻巨大手掌的男人,他總是在噩夢中追隨我而來,有的時候是他整個人,有的時候是單獨的一隻手。他們藏在沒開燈的衛生間裏,樓梯拐角處,窗簾後麵,床底下,壁櫥裏。當我打開一扇門,他又立刻躲到另一扇門裏。

我不斷地對自己說:你是軍校女生。你是軍校女生。大膽。大膽。

我又對自己說:你自己一個人出來,幹什麼來啦?鍛煉膽量?考驗自己的生存能力?遊山玩水?瘋啦?玩?......

在逃離暈城的火車上,我自己給自己當起了政治委員,我給自己講事實,擺道理,做大膽的政治思想工作。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想通了,心裏就很平靜,我想我已經離開那裏了,那個小個子壞人不會再出現了。

不會了。

然後我又想不通了,車廂裏的每個人都可疑。

車廂裏有個小男孩在跟他母親玩“正麵反麵”的遊戲,他手裏拿一枚閃閃發光的硬幣,一會兒拋向空中,一會兒又接到手裏。突然,男孩的硬幣滾到我腳下,當我彎下腰試圖幫他撿起的時候,有個男人急匆匆地從過道裏跑過去,從背影看,很像那個小個子男人。

“但是,一切都不能確定。

也許是我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我在當天的日記裏這樣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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