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烈焰馬的傳說

關於烈焰馬的傳說,是我外婆告訴我的。外婆說那種紅色鬃毛的馬,即使在延安也是很少見的,烈焰馬的速度極快,跑起來就如烈火旋風,這種神奇的馬可以追得上任何想要追趕上的事物。

烈焰馬是一位姓葛的團長送給藍玫的,那時藍玫在魯迅藝術文學院學習戲劇。剛到“魯藝”不久,藍玫他們學員隊就接到上級指示,排演一台能體現延安青年精神麵貌的“火把操”。3月的延安,天氣依舊寒冷,學員們穿著灰布棉衣, 打著綁腿,他們在窯洞前集合,然後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歌出發。

在“火把操”的排練現場,藍玫看見有個身材瘦削的男子站在主席台上,正與魯藝的一位戴眼鏡的教員說著什麼。(男子手裏拿著的顯然是一張歌篇。)下午的陽光照在他臉的側麵,使他的臉看上去與在上海時有很大不同,他確實變了,主要是氣質上的變化,他不再是上海的那個音樂家廖鋼,而是一個延安人了。

“火把操”的音樂是廖鋼作的曲。這是藍玫在後來演出的時候才知道的,當時她並不知道廖鋼為什麼站在那裏,他既不是“火把操”的總指揮,也不是演員,他很安靜地站在隊伍旁邊,看大家排練。

藍玫不知他在百多人的隊伍裏,是否認出了她。他們每人手裏拿著兩截小木棍充當火把,一會兒把它高舉過頭頂,一會兒又把它放下,他們很認真地做著教員要求的每一個動作,清脆的哨音一響,他們就要變幻成下一個動作了。

藍玫----我外婆的妹妹,穿著樸素衣服站在隊伍裏,就像許多年以後,我從大城市來到Z城,Z城靠近黃河,在我眼裏多少有點土氣。到了Z城之後,我帶去的式樣別致的裙子全都不能穿了,隊長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用很不客氣的口氣命令我換上部隊發的衣服。

“你現在是個軍人了,”他說,“不能再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老百姓。”

那是我當兵後聽到的第一句批評的話,在“戰友戰友親如兄弟”的歌聲裏,我的心徹底涼到了底。我到軍校去報到的時間是在夏天,當時部隊裏發的襯衣是用粗布製成的,粗糙的布匹磨擦著我的肌膚,我的大小姐脾氣當時就犯了,我拒絕穿粗布襯衣,我到Z城最豪華的一家百貨公司去買了一件小圓領的白襯衫,襯在軍裝裏麵穿。順便還買了雙有點跟的鞋子,我才不要穿他們發的黃膠鞋,那雙鞋剛發下來5秒鍾,我就把它扔進垃圾筒裏。

戰友琴是一名老兵,她從部隊考上軍校,很不容易。

琴說:“趙雪凝,你不能這樣。”

“不能哪樣啊?”

“不能隨便把發的東西丟掉。”

“不就是一雙鞋嗎?嗨,我嫌它太難看,不要了。”說著,我又自以為是地把腳上那雙鞋抬起來給琴看。

琴看了我一眼,彎腰從垃圾筒裏把那雙黃膠鞋撿出來,“撲它撲它”拍了拍上麵的灰,說:“以後訓練還得穿呢。”

偷改軍服的經曆

我外婆的妹妹藍玫也曾有一段嫌軍服土氣、偷偷將灰布棉服的腰身改小的經曆。當她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的時候,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當時的舉動幼稚可笑。那是她剛到延安的第三天,軍裝一發下來她就動了“要把它收拾得合體些”的念頭。藍玫在家裏的時候,是個不拿針錢的嬌小姐,從來不知道衣服是如何縫製成的,有時她陪母親到衣料店去看綢緞,站在櫃台前總是好不耐煩。

她母親對挑選衣料有著濃厚的興趣,總是拿一塊料子斜披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

“藍玫,過來看看好不好?”

藍玫總是應付著說“好好好”。

“一點審美觀都沒有。”她母親看她心裏總像長了草。

母親對如何選布料、如何叫裁縫縫製美麗的旗袍,永遠都像創作一樣認真。做衣服可能跟做畫有相似之處,色、形、味道,這中間存在著許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藝術感覺。

藍玫以前並沒有過多地關心衣服的事,她身上穿的東西永遠都是最好的,是上品,有藝術格調的。可是到了延安,她一落千丈地掉進粗布棉襖裏,那身發下來的軍服,腰身肥大得簡直可以裝下兩個她了,她問同學冰紫借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針,冰紫告訴我外婆的妹妹,那根針是用來縫棉被的。

藍玫並沒有因為那是一根縫棉被的針而感到沮喪,她憑生第一次手裏拿著一根針,想要縫點什麼。她更沒有想到數月之後,她手裏捏著的另一根針,那根針需要刺入人體薄而脆的皮膚,將流著血的傷口縫合到一處。

那個被縫合的人,就是葛團長。

按照故事的敘述順序,葛團長這個人還未出現。藍玫坐在窯洞裏改軍裝的時候,他正騎著一匹鬃毛血紅的烈馬,趕往山外的暈城,執行一項密秘任務。

在這個人物出現之前,我忍不住先把葛團長的外形向讀者透露一下,外婆家的老相冊裏珍藏著許多稀奇古怪的照片,那本相冊至今鎖在一個抽屜裏,我們家族的孩子誰也不能隨便動(我並沒有因為我寫小說出名之後, 就在家裏獲得某種特權,事實上,與我的弟弟妹妹們相比,我在家裏並不算特別出眾的孩子), 但由於我職業的特殊性,我渴望看到被禁止的東西,特別是那些曆經歲月滄桑、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東西。

在我外婆還活著的時候,我曾經偷看過那些老相片,其中有一張藍玫與一名軍人的合影,不知那人是不是葛團長,那是一個很剽悍的男人,兩眼炯炯有神盯著鏡頭。當時我隻有16歲,以一個 16歲的眼光看相片上的男人,覺得他已經足夠老了(起碼有30歲,但他確實是一個很威猛的男人),我沒敢問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在外婆從外麵回來之前,我把照相本放回原位。

與綢緞有關的回憶

我們重新回到藍玫動手改軍裝的那個窯洞,時間應該是在夜裏,冰紫她們已經睡著了,藍玫借著一根蠟燭的光亮穿針,從針孔裏,她看到燭光一跳一跳的,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離開上海的那天晚上,藍玫手裏拎著一隻簡單結實的方形柳條箱,就像一個住校的女學生走在上海繁華的街道上,她路過熟悉的街市、店鋪、廣告牌和電車站,麵包店熟悉的香味向她陣陣湧來,她加快了腳步,似乎要逃避那種誘人的香味。她路過一家綢緞莊,許多與綢緞有關的回憶疊加在一起,豔麗無比。

藍玫覺得她正走在一條逃離絲綢的路上。過去的日子有一種吸了迷香般的柔軟滑稠的味道,戲劇的是如藍絲綢般華麗的戲劇,刻意設計的苦裏其實有種強說愁似的甜蜜。而真正的戰爭、血、烈火和激情,卻存在於另一個地方,在那個地方,真正的戲劇正在真實地上演,藍玫想,她離開上海這個舉動就是縱身一躍,投身到一場火熱的真實戲劇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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