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碼頭的燈火已經離她很近了,她首先看見看到船頂高高掛著的一盞燈,然後,她看到了許許多多燈,燈影落到了水裏,被水搖晃成了液態的光亮,水麵上搖曳著的是綠的線、粉的線、藍的線,被水吞吐著,是霧一樣的光亮,像迷離的霓虹,又像幻境裏的未來世界,越是走近它,就越是看不清楚了。

去蘇北的江輪上擠滿了人,有說著一口蘇北話的農民,也有衣著得體的商人。負責接應他們的交通員早就等在那兒了,藍玫到的時候,傅子恩和他正站在岸邊悄聲說著什麼。

“哎,來了來了。”

傅子恩一抬頭看見了她,就對那穿灰衣服的交通員說。

“路上可能有日本憲兵的盤查,你們必須小心謹慎。”

灰衣人的這句話,使藍玫一下子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危險似乎變成一個有形的東西,就潛伏在周圍。

江輪很低沉地嗚咽了一聲,像是一個飽含感情的人用低低的聲音在哭。江輪離岸的速度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快,而是費了好大勁,擺脫了重重重負才離開的,船上的人心裏都跟著“嗚----”了一聲,像是把心定了下來,橫豎就要離開了,未來隱沒在夜的深處,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得清楚。

他們在靠近船欄杆的風口處站了一會兒,風把傅子恩的頭發吹得一律向後掠去,使他看上去有點不像他了,藍玫忽然覺得疑惑,就問他:“我們這是要上哪兒啊?”

傅子恩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藍玫,說:“你說呢?”

他們的手在風中用力握了一下,然後就鬆開了。夜晚風很涼,兩個人都對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沒有什麼把握,心裏也有點涼。

延安的火把操

那一晚藍玫的針線活兒取得了突飛猛進的進步。她幾乎是無師自通,就學會了如何鎖邊、如何做裏子、如何縫扣子,她自己既是師傅又是徒弟,她的手靈巧之極,飛針引線,將一件原本腰身肥大的軍用棉襖,改成了腰身細長的式樣。

第二天一早出操,藍玫就穿了這樣一件棉襖。隊長看見他,覺得她跟平時好像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什麼來,隻好沉著臉衝她大喊:“跟上,別掉隊!”藍玫在心裏“噗吃”一笑,就大踏步地跑到前麵去了。

藍玫所在“魯藝”當時有四個係:文學係、戲劇係、音樂係和美術係,排練火把操的同學是從四個係裏抽調出來的,是為“五四”之夜在做準備。盛大的“五四”之夜活動將在青年文化溝舉行,隊長說,這個活動很重要,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大家思想上一定要重視起來,緊張起來,這是一項政治任務。他反複強調“政治任務”這幾個字,使“魯藝”戲劇係的女生感到渾身發緊,她們意識到這不是一項尋常的演出,而是一次戰鬥任務。

火把操的排練進行了整整兩個月,她們從穿棉襖一直練到穿短袖衫,真正演出時她們穿的是白色短袖襯衫和灰藍色長褲,而在排練過程中,灰布製服是他們最常穿的衣服。

每天下午,排練火把操的學員準點在操場上集合,在那些晴朗的日子,明亮的太陽總是把人影清晰地投射到黃土地上,人影排列得十分整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的影子。在排練過程中,陝北燦黃的陽光給藍玫留下了深刻而濃烈的印象。在這片貧脊土地上,陽光是惟一富有的東西,它毫不吝嗇地照在幹燥的土地上,騰出一片煙塵。

尖銳的哨音每隔幾秒鍾就會“嘟----”地響起一次。

隊伍隨著哨音變幻著陣形。

玫藍覺得自己在隊伍裏,變成了一粒小小的、必須與別人保持一致的棋子,在延安,每個人都是一粒棋子,天空很大,人在山溝的皺折裏,被縮小的比例,變得變得極其渺小。

人影在穿梭,重新組隊,這一會兒出現了短暫的混亂:前麵的人,向後跑;後麵的人,向前跑;左邊的人,身右跑;右邊的人,身左跑,好像戲劇裏的過場,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的位置,又好像一架機器突然失靈,亂了程序。在短暫的混亂過後,操場上出現了新的陣形,那是用年輕女人的身體組成的紅五星----是一個從空中看異常美麗、而從局部(也就是藍玫的角度)看卻有些奇怪的陣形。

音樂新元素

火把操的音樂是才華橫溢的作曲家廖鋼作的曲,他在當時是一個非常新潮的音樂家,又有國外生活過的背景,我們完全有理由設想,中國新音樂誕生在他手上,他在中國原有的音樂裏加入許多新元素,使它具有了國際化的麵目。在“火把操”的創作中,他突發靈感,在音樂中加入了很重的鼓點( 有點像重金屬搖滾樂早期萌芽的樣子),這使他的音樂聽起來別具一格,在延安風靡一時。

廖鋼正是從“火把操”為突破口,讓延安相信,這個從法國回來的年輕人是行的,延安給了他很大的創作自由和創作空間,使他創作出了後來轟動全中國的大合唱作品。

廖鋼創作的音樂作品,有不少至今仍在傳唱,有一次我在一個頒獎晚會現場,聽到一個多聲部合唱,我真正被那層層疊疊多聲部人聲打動了,我坐在幽暗的觀眾席上一個人暗想,廖鋼當年的音樂就是這樣的吧?

我在頒獎晚會現場尋找群舞的場麵,我想在眾多舞者的陣列裏找到一個當年藍玫的原形。

可是,我發現再也沒有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的節目了。

頒獎晚會上,我拿到一個獎和一萬元獎金。

我滿腦子都是“火把操”,所以我就提前退場了。

演出

“五四”之夜的火把給藍玫留下了深刻而美妙的印象,幾百人手執火把,把青年溝照得如白晝一樣亮。藍玫如一枚明亮的金屬鈕扣,鑲嵌在人群裏,她忽兒跑到了隊伍的前麵,組成五角星的那個“尖兒”,忽兒又落到了隊伍的最後麵,這時隊伍已變成兩個碩大的同心圓,圓心是一個手執紅旗的戰士,他隨了鼓點不斷地舞動手中的紅旗,膝蓋有彈性地一曲一伸,脖子揚得高高的,姿態很是英武。

可是,藍玫顧不上看那個舞旗的戰士,她必須集中精神注意每一次隊形變幻。

她在集體中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

延安的力量。

鼓點除了力量的一麵,還有歡娛的一麵。隨著鼓點伸展四肢,把手中的火把高高地舉起、再舉起,放下、再放下,朝左轉動腰肢,臉卻要往右看,形成一個優美的角度,擺一個十分女性化的造型。手中的火把,劈劈剝剝地燃燒著,在夜的空氣裏劃出無數道瑰麗的痕跡,不是霓虹,勝似霓虹。

下一個節目是詩朗誦,詩的題目是《一個戰士正騎快馬飛奔而來》,朗誦者腳下點著一堆篝火,紅紅的火苗鉤勒出一匹馬的幻象,藍玫看見一匹紅鬃毛的快馬正在山路上飛奔,在她還沒見過葛團長的時候,那匹烈焰馬就曾以幻覺的形式在藍玫頭腦裏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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