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與現實是並列存在的。它們是兩個相通的世界,並且, 在條件適當的時候,能夠相互轉換。)
朗誦者的聲音雖然很洪亮,但不知為什麼,藍玫那天晚上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直被烈焰馬的形象糾纏著,好似有許多暗紅的繩索將她一道道地縛住,甚至,捆綁了她的聽覺,其它器官受到抑製,某一個器官就會特別發達,那晚藍玫的視覺就特別發達,她看到了平時無法看到的烈焰馬。
“表演得不錯啊。”
“是你的曲子寫得好。”
隊長在一旁說:“怎麼,你們認識?”
許多準備上場的人從他們三個身邊經過,藍玫、廖鋼和隊長,他們三個偶然碰到一起,站在那裏聊了幾句,身邊的人呼啦啦地往前跑,隻有他們三個是靜止的。
隊長被一個認識他的人拉走了,廖鋼問藍玫想不想和他一起走走,藍玫說好啊。於是,他們就一起往西走去,那邊離篝火遠了些,光線暗下來,滿天的星星原本好像在什麼地方藏著,現在突然冒出來,那些星星一個個都有拳頭那麼大,仿佛就掛在離人不遠的地方,伸手可摘似的。
廖鋼說:“藍玫,真沒想到你和他也會來延安。”
廖鋼說:“他怎麼沒來看演出?”
廖鋼說:“在上海我是為了逃避----”
回憶一點點地在藍玫腦袋裏複活起來,上海的街道、若隱若現的鋼琴聲、迷離的樹、黑影子一樣匆忙的行人,藍玫在街上走走停停,尋找那聽音的來源。
藍玫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她第一次聽到那種琴聲,興奮得睡不著覺,起來給傅子恩打電話,說她給《藍色房間》找到了配樂的曲子,那時候,《藍色房間》是他們共同的夢想。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會來到另一個世界,開始另外一種全新的生活。
藍玫說:“傅子恩他在文學係,現在他一心想寫小說,對戲劇突然不感興趣了。”
兩人的談話突然之間陷入沉默,這時候,遠處傳來熱鬧的鼓聲,廖鋼說,我們往回走吧,可能是新節目又開始了。
藍玫做夢也沒想到,傅子恩會在幾天後的一次日軍轟炸中喪生,當時他在光華書店門口,和學員隊其它兩名同誌在一起。
轟炸過後,延安城裏亂成一片。
光華書店門口,有幾個女生在哭。
藍玫始終沒有親眼看見傅子恩離去時的樣子,所以,她一直無法接受她大學時代的男友已經去世的事實。
清涼山 萬佛洞
萬佛洞裏的光線很暗,牆壁上的佛都睜著眼睛。這裏曾是延安的印刷廠,印刷廠外麵石壁上刻滿字跡,有詩,有人名,還有年月日。我大學二年級那次去延安,就是為了到清涼山的石壁上尋找藍玫的名字。
外婆說,藍玫曾在萬佛洞裏躲過一次非常危險的日軍空襲。
外婆說,藍玫的同學就在那次空襲中喪生。
我站在萬佛洞的洞口,想象當年飛機轟炸時的樣子,孩子們和女人在哭,炸彈在人們頭頂上飛來飛去,有一匹被炸斷了腿的馬倒在地上,人們混亂地、沒有次序地奔跑逃命。
我外婆說藍玫當時正好是到萬佛洞(印刷廠)去辦事,才躲過敵軍轟炸的。“她的同學就死了,死在書店門口。”說這話的時候,她聲音很輕,仿佛她和她妹妹一樣,不願相信傅子恩已死這一事實。
傅子恩死後,藍玫陷入一種幻覺,她在上課時、排戲時、外出勞動時、甚至夜裏一覺醒來,總是能夠看見他,他就站在那裏,像平常一樣跟她說話,指揮大家排練戲劇,生氣、發脾氣,或者滿意地對大家招招手,說,好啦好啦,大家休息一下吧。
一天傍晚,廖鋼出現在藍玫住的那間窯洞裏。同學們都到排練場去了,藍玫獨自一人坐在燈下寫東西,最近戲劇係準備排一部獨幕話劇,隊長把編劇的任務交給了藍玫。藍玫在燈下熬了幾個晚上,稿子還沒一點眉目,心情有些煩亂,正在這時,她聽到門外有人喊她的名字。
藍玫聽出,是廖鋼的聲音。她想廖鋼一定是為傅子恩的事而來,他想安慰她,要她不要太難過,一想到這兒,藍玫的眼圈就紅了。
廖鋼說:“傅子恩的事,我聽說了。”
接下來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有很長時間他倆沒說一句話,都陷在各自的回憶裏,上海的街道、《藍色房間》排演場、藝術家經常聚會的小咖啡館、飄著琴聲的小樓、撐著傘走在街上的女學生,這一切離他倆是那樣遠,又是那樣近。
藍玫忽然想起《紅色激情》這個題目來,順手拽過一張紙,將它寫下來。
廖鋼說:“你寫的是獨幕劇的標題吧?”
“你怎麼知道的?”
“我寫作也和你一樣,一有靈感就立刻要把它記下來。”
“是吧?”
藍玫的眼睛看上去仍有幾分潮濕,火苗在她的眼睛裏一跳一跳的,使她看上去比上海時更美。
廖鋼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藍玫,哪天你去看我們排的大合唱吧,是我新寫的曲子,感覺是我來延安後寫得最好的一個作品。”聽了廖鋼的話,藍玫眼睛裏有了些許光亮。她想,日子還得過下去啊,於是她開始埋頭寫新戲了。
話劇:紅色激情
我在戲劇檔案館的老式建築裏停留了很久,我不知道這座宅院過去是不是一座王府。北京遍地都是王府,有一次我隨隨便便進了一家報社,編輯告訴我他們就要搬家了,因為他們的辦公地點是一座王府。經他這樣一說,我才環顧四周,注意到他們報社的房子的確很寬大,院落幾進幾出,重重疊疊,複雜得有點像迷宮。
我在戲劇檔案館查找延安時期的話劇資料。
紫衣女人坐在離我較遠的一個角落,不停地翻書。
她翻書的動作似乎幹擾了我,使我在查資料的同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朝她坐的那個角落看上一眼。我每次來紫衣女人都坐在同樣的位置,穿同樣顏色的衣服,梳同樣的發式,這使我產生一種錯覺,這一次來和上一次還有上上次來,是不是都是同一次。
紫衣女人身上的紫衣是一件旗袍。
我沒有找到與《紅色激情》有關的一點線索。在與延安時期有關的卷宗裏,我查到了丁玲寫的戲、王震之寫的戲、胡丹沸寫的戲,賈克寫的戲,在“獨幕話劇”這一欄裏,我找到了這樣一些劇目:像《重逢》、《紅燈》、《把眼光放遠一點》、《保衛合作社》,我還查到了後來流傳下來的著名的《抓壯丁》,它後麵的創作者名字很多,在這裏我把它們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他們是丁洪、陳戈、戴碧湘、吳雪等集體創作,吳雪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