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後院有一棵棗樹,棗樹的枝丫將天空分割成殘碎的片斷。房東帶著他倆往柴堆方向走,葛團長和藍玫在後麵跟著。房東從容地扒開柴火,一個被釘得嚴絲合縫的木門出現了。

“地洞的門,”房東說,“躲在裏麵很安全。”

一個黢黑的洞口很快將他倆吞了進去。

洞內很黑,藍玫進去後很長時間眼睛還不適應,有一股嗆鼻的味兒在黑暗中像黑布似地蒙上來。她昏沉沉地坐下去,卻感到有什麼東西硌了她一下,伸手一摸,那下麵好像是一壇酒。

“這兒可能是個酒窖。”

聲音從黑蒙蒙的上方傳來,由於空間狹小,發出嗡嗡的回聲。四周的黑暗像一塊吸足了黑墨汁的海棉,又稠又滿,那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是從下麵那一壇子酒裏發出來的,藍玫坐在酒壇旁邊,隻覺得頭發昏,連眼睛都有點睜不開。

然後她聽到許多奇怪的聲音,像舞台上嘈雜的人聲,有人在木板釘成的舞台表麵來回奔跑,像一個虛擬的運動場(一些人卻並知道運動場是虛設的, 他們以為會有名次,他們非常認真並且拚盡全力地向前跑),舞台上的聲音越來越大, 藍玫擔心木板釘成的舞台,是否能經得住那麼多人的踩踏。

舞台背後升浮起女音的合聲。

《藍色房間》的大幕正在徐徐拉開----

地洞

我在寫《地洞》這一節的時候,手電筒壞過兩回,一回是開關失控,用手一按一閃一閃好像一隻信號燈。另一回是幹脆不亮了,電池沒有問題,肯定是開關卡住了。

那一夜我趴在白被單底下,心裏感到十分難受(主要是委屈)。想象中的我坐在一盞花瓣形的台燈底下,臉紅噴噴的,映射著台燈發出的光亮,我隻不過是想有張紙、有支筆可以寫字,可是,現在我隻能用手電,甚至連手電都壞掉,我隻能呆在黑暗裏,要呆很長時間。

那段時間正是小碚鬧著想要退學的日子,她雖然沒跟隊裏直接提出來,但我看她那副不管不顧的勁兒,分明是不想再在軍校裏呆下去了。我記得她最後一次寫檢查,是因為翻牆到院外去看電影。“沒什麼,看了一個戰爭片。”她故作無所謂的樣子,讓女生班的每個人都替她捏著把汗。

“我受夠了。”小碚說,“反正早晚都得走,晚走還不如早走。”

後來小碚被隊裏叫去談話,其它女生都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壓抑,看著小碚丟在床上的一些零碎東西,都以為她呆不長了,多少有些替她惋惜。都以為隊長找她談完話回來,她就會收拾東西,準備走人,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這件事完全改變了小碚,使她走出低穀,由被動變主動。那天她從隊裏談話回來,向我們宣布了一條驚人的消息:她將出任全校文藝彙演總指揮。

手電筒修好了。

是男兵簡幫我修的。

他很沉默,我們說話不多。

夜裏,我又可以在手電筒幽暗的光線裏寫作了(後來我職業寫作, 白天也得開著燈),在軍校的四年裏,我每天都想寫東西,但我必須偷偷摸摸地幹, 白天我得像個沸騰的女兵那樣去過正常人的生活,上課、訓練、排節目、到校廣播站做主持人,夜裏卻能進入另一時空,手電筒的光束就像一個秘密通道的入口,我側身進入其中,身體飛離Z城。

藍玫在地洞裏呆了三天三夜,這三天裏最主要的感覺就是餓。胃裏如著了火一般,翻江倒海。在彈盡糧絕之後,他們開始把壇子裏釀的酒弄出來喝,因為不知道要在地洞裏呆多久,也不敢放膽喝許多,隻是每次弄一小口,微醺時人便忘記了餓,身體變薄變輕,沒有一點重量。

藍玫感到自己正朝著一個黑洞滑過去,四壁很黑,洞的中心細滑而綿軟,沒有重量著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地向下沉,這時候,有一隻手伸過來,拉住她。他們什麼也沒說,而是緊靠在一起,等待天亮。

藍玫聽到葛團長斷斷續續的聲音,那的聲音十分飄忽,時兒停一陣,時兒又響起來,說的都是從前打仗的事,藍玫聽到“船老大”、“敵人的據點”、“巡邏艇”等字眼兒,眼前出現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海戰:濃黑的夜幕、水上的白光、艦艇上的日本旗、閃亮的信號燈、槍聲......黑洞裏這些詞彙像星星一樣閃爍起伏,藍玫感覺到身邊男人不可阻擋的體溫,她微閉上眼,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

男兵簡的形象與葛團長

我暗地裏在身邊的同學裏挑選演員,我想,如果將來要把我的小說拍成電影,我首先要定到一個男主角,於是我私下裏選定了簡。

簡高大而寡言,是校藍球隊的主力,在球場上奔跑的時候,閃亮的肌肉很迷人。每回比賽藍球,女兵們總是尖著嗓子齊聲大叫:

十二號----加油!

加油----十二號!

“十二號”就是簡。

對於這個沉默寡言、影子一樣飄來飄去的“男兵簡”,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隻知道他姓簡),他是別的學員隊的學員,除了在藍球場上打球,我甚至和他見不到麵。他出現在校廣播室的播音間裏,對來我說是個意外。

那天我正把一張唱片裝進CD機,那個亮亮滑滑的東西在我眼前一閃,就不見了,它變成了聲音,像男人的絮語,喋喋不休男人的聲音,在那個沒有窗戶的狹小空間裏如煙霧般響起,然後我看到一個人影從唱機後麵升起,晃了一下,從後麵繞到前麵來。

燈光在房間的正中,我看到了他的臉:長臉,英俊的下巴。

“《兄弟》”,他說,“我想點《兄弟》這首歌。”

“《兄弟》?有這首歌麼?”我說。

他不說話,手中亮光一閃,是一張碟片,“我這兒有”,他說話的時候,表情淡淡的,好像除了和我說話,另外還在想著什麼。

簡的臉在燈光下顯得層次分明,他說話的樣子使我想到一個人,那就是每天夜裏在我筆下出現的男主角葛團長。

他在瞬間進入我光束通道深處,變成了那個時代的人。

他在酒窖裏坐著,壓低嗓門說著話;

他緊挨著我坐著,體溫傳到我身上來;

他說,外麵天亮了吧?

夜裏,我躺在床上放電影,銀幕上的女主角一會兒是我,一會兒是藍玫,男主角則一會兒是男兵簡,一會兒是葛團長。這兩組人物相互重疊,交叉相遇,真幻難辨。

小碚在下鋪已發出輕微的鼾聲。我像貓一樣敏捷,一貓腰下了床,耳邊響起若有若無的歌聲,在這夜深人靜的校園,任何一點微小聲音,都會被放大幾倍。校廣播站,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牆上到處貼滿照片,照片像灰塵一樣舊,桌上堆滿東西,唱片,盒帶,舊雜誌等等,一座像魔球一樣的獎杯很突兀地出現在燈光下,它光芒四射,像未來的光落到了舊東西上,顯得很不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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