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我像一個夢遊的人那樣,手指僵硬,我戴上耳機,擰動旋鈕,我聽到一個男人混厚的嗓音,他在唱《兄弟》,因為“男兵簡”喜歡這首歌,我也就跟著喜歡,沒理由地一遍遍地聽它,眼前出現一些跟他有關的記憶片斷。

----你用手電幹什麼?

----看星星。

----你沒說真話。

----我說的是真話。

他把修好的手電筒遞給我,“是開關壞了”,他說。

手電的光束照在紙上,我看見我的筆飛快地向前移動,我寫下以下段落:

敵人把村子包圍了三天三夜,把整個村子搜了個底朝天,並沒有搜出什麼來,於是,他們掠走了烈焰馬,煙塵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葛團長和藍玫再次上路的時候,已經沒有馬騎了(其實自從烈焰馬丟失, 惡運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向他們撲過來,隻是他們自己還不知道),出了村口, 他們一直朝北走,正北有一條河,到暈城去必定要渡過那條大河。

渾濁的河水像一群野獸,他們以不阻擋的態勢怒吼著、掙紮著、跳動著、奔湧著。它們又像一群瘋了的、拚命朝著某一方向奔跑的馬兒,藍玫在河水中看到無數匹烈焰馬,它們順著河水走了,一去不複返。藍玫站在河邊,傷心地想著她的馬,她想,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匹馬了。

“省話”排練場

許多年以後,我已遠離了軍校生的生活,遠離了Z城,除了在寫作中偶然提到過Z城外,我一次也沒回去過,那座城市帶給我的印象是複雜而難言的。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我曾經提到過,我一次也沒見過那座城市的夜晚,雖然我在Z城生活了四年。

Z城的夜晚有沒有霓虹燈?

Z城的夜晚是否像北京一樣,亮如白晝?

Z城的人是否如傳說中的那樣,早睡早起,街市冷清?

這些都沒有答案。

我在手電光的光束下生活了四年,從Z城回北京,別人隻拎少許的行李,我卻整整托運了9個大紙箱,裏麵滿滿的裝的都是字體怪異的書稿。

(《軍旅生涯》中的一部分章節就是在那個時候寫成的。)

“省話”排練場是我最初接觸藝術的地方,它很破舊,但在那裏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親眼看見了戲中人,在那裏我看見了想像中的藍玫。

“省話”是XX省話劇團的簡稱,在日常生活中這種簡稱遍地都是,像出版過我成名作小說《一個分成兩瓣的女孩》的“中青社”,沒有人會把它理解成“中國青年旅行社”(而在北京這家旅行社好像被巧妙地簡化為“中青旅”),還有像“上戲”、“中戲”、“人藝”、“北影”等等,這些都是藝術界人士常常掛在嘴邊上的單位名稱。

當時“省話”和我們學校是“共建”(軍隊與地方共建精神文明)單位( 許多年後,我遇到一個從Z城來的省話劇團的演員,他很內行地管我們學校叫“電院”,讓我感覺十分親切),我和小碚是被當作文藝骨幹派往“省話”的, 我們想排一個舞蹈,表現紅軍長征時的故事,我們需要一些紅軍長征時期的灰布軍裝和八角帽,特別是八角帽,隻要一戴上八角帽,那個舞蹈的效果就出來一半了,我們很需要一批八角帽。

於是,小碚通過一個關係去了一趟“省話”,不僅搞到了軍裝和八角帽,還爭取到了一個讓專業演員輔導我們的機會。我很佩服小碚,她雖在數字電路方麵有些絕緣,永遠是在水房裏補課的主兒,但在其它方麵,她特別優秀,這也是她後來成為某大集團公司上層人物的主要原因。她不是後來才成為一塊金子的,她天生就是一塊金子。

“軍校生活很苦吧?”

“你們過得慣嗎?”

女演員站在排練場的中央,扭過臉來問我和小碚。她的周圍站滿了穿著各式各樣奇異服裝的人,我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在排練一台綜合晚會?),女演員在前麵做了幾個動作,然後,她“啪啪”拍了兩下手說“請跟我做”。她的身影使我想到藍玫和他們的話劇《藍色房間》,我想藍玫如果當年沒去執行那項任務,那麼解放後她會不會重排她的《藍色房間》,讓這部戲重見天日呢?

後來我們那個舞蹈表演得很成功,女生班在這次活動中拿了大獎,是一個閃閃發光的金屬獎杯,與校廣播室那隻有機玻璃的有很大不同,那像一個魔球,而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

我獨自一人坐在校廣播室裏發呆,簡是什麼時候從外麵進來的,我不知道。這一回他是來送一份廣播稿的,廣播稿的內容是學員隊到Z城黃河邊挖水渠。沒有比到黃河邊挖水渠更苦的活兒了,我們隊也去過。風沙漫漫,土地被凍得梆梆硬,一鎬頭下去,嗡嗡直冒火星。天空陰沉沉的,雲低,地遠,河水渾濁,周圍擺滿了像鐵鎬、鐵鍬這類黑乎乎的東西,這場麵使我想起文學作品裏的保爾( 是保爾挖鐵路那一段),隊伍排成長長的一列,鐵鎬上下翻飛,鐵鍬劃破地麵, 發出令人無法忍受的刺耳聲響。

“你寫的稿不能用。”

我坐在調音台前,麵無表情地對簡說。

“太假了----難道你沒去黃河邊幹過活兒嗎?”

簡說:“你很討厭我?”

“不是。”

簡說:“你坐在這裏,看上去很怪。你為什麼來當兵,為什麼來軍校?”

“我以為軍校生活很有意思,可以用來寫小說。”

“你寫了嗎?”

“我正在寫,將來總有一天,我會成名的。”

“嗬嗬,還挺自信的。”

他當時的表情讓我很生氣,他老找借口到廣播室來看我,我還以為他喜歡我,沒想到他竟這麼怪腔怪調地打擊我。畢業後我才知道,簡的父親是中國很有名的一位作家,所以他對“寫作生涯”有點不屑一顧,人總是輕視自己熟悉的東西,父母不願意孩子跟他幹同行,如果父親演一輩子戲,那他肯定對兒子說,你不要當演員。

“謝謝你總是播那首《兄弟》。”簡說,“我們全班都很喜歡那首歌。”在軍校男生喜歡的歌和女生往往很不一樣,但這首《兄弟》倒是男女生共同喜歡的。我依稀記得這樣幾句歌詞:“輕輕的風,像做夢的聲音,不是我不夠堅強,是現實太多僵硬。逆流的魚,是天生的命運,不是我不肯低頭,是眼淚讓人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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