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密與封麵女郎
我在《機要工作簡史》這本書裏看到兩個送密碼的人,為確保密碼安全送到地點而曆盡磨難。機要工作者都是一些無名英雄,他們沒有名字,在曆史上隻是留下他們事跡,就像電影裏的配角,他們的名字變成了“女兵甲”、“機要處張參謀”,他們就是這樣一群人,如果用戲劇來表現,他們就是一些沒有麵目、隻有行為的人。
我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機要人員”身份,即使現在作為小說這種虛構的藝術形式,我仍不敢涉及自己的真實身份,雖然我現在已不是一個保密人員,而是一個在媒體上被炒得火熱的女作家,一會兒是“女作家雪凝酷評影視四小名旦”、一會兒又出現“雪凝小說被成功改編成話劇搬上首都舞台”,關於我的新聞總是出現在報紙文化版的頭條,我隱隱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天生和媒體有緣的女人,躲都躲不過。
我還是一個喜歡拍照的人,麵對鏡頭就像麵對電腦寫作一樣,感覺很興奮,拍照對我來說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創作,出版社的美編總是對我的照片很感興趣,很願意我多交給他們一些我美麗的大照片,放在我作品裏,我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小說(《妹妹夢去,姐姐夢來》)一共放了我三十多張照片,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的好友小說家徐坤總是隨身帶著相機,她動不動就把鏡頭對準我,然後大聲說:“別動!這張可是要上封麵的哦。”
然後,藍光一閃,我就被收進她的相機裏去。
在這部小說裏,我第一次暴露自己曾經是一名“機要人員”,心理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安。受保密教育多年的我,已被異化,其實我身上早已無密可保,但我仍覺自己應該守口如瓶,不能泄密。
現在,已無法查到藍玫他們當年執行的那項秘密任務是否與密碼有關,葛團長回到延安後一直守口如瓶,直到解放以後,他都一直沒有泄露那次行動的秘密,整個事情的經過,隻有他和藍玫兩個人知道。
從前的煙火,從前的光陰
他們站在濁水河邊,看到河麵上沒有一條船。風呼嘯著,打著呼哨、打著旋,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他們感到冷,感到餓,但最主要的想法還不是找到吃的,而是要先找到一條船。
他們沿河岸走了一段路,前麵像是有個漁村的樣子,他們走過去,見有一家生意冷清的小飯鋪門開著,葛團長對藍玫說:“走,先進去吃碗麵再說。”於是一掀門簾,他們坐到裏麵去。
出來招呼他們的是一位幹瘦的老漢。
“來啦,”老漢說,“來碗麵?”
“來碗麵。”
片刻之後,兩碗麵煮好了,老漢顫微微地端上來,“人老了,手抖得不行。”老漢一邊說著,一邊用抹布將潑撒在桌上的湯汁擦幹淨。
坐定之後,藍玫才真的感到餓了,自從此次行動開始,她跟著葛團長出來,胃功能就出現了紊亂,時常感覺不出饑飽來,有時一整天不吃一點東西,也並不覺得怎麼餓。
麵的香味兒隨著熱騰騰的蒸氣送到藍玫鼻子底下,她使勁吸了兩口,說了聲“好餓呀。”
“餓就多吃點。”
說著,葛團長已突嚕突嚕吃起來。
蒸氣,麵的香味兒,餓......
小飯鋪子裏籠著股暖融融的情味兒,藍玫想如果不打仗,她會不會遇到這樣一個北方漢子,跟他在一個天高地遠的地方一起吃麵?麵的香味兒一絲絲一綹綹像絲線一樣包裹著藍玫,她從來沒想到一碗麵這樣普通東西竟會變得如此金貴,她想起在上海,有一回她和傅子恩一起到一家麵館裏去吃麵,那天他們剛剛排完戲,在一起的幾個同學喊餓,起哄似地嚷嚷著要傅子恩請客,傅子恩就笑著答應了。
街上剛剛落過一場雨,地麵濕濕的,像鏡麵一樣亮。電車的倒影緩緩移動著,從年輕人的影子上壓過去,他們的影子被更大的黑影吞沒了,在一段時間內,他們成了沒有影子的人,他們說著、笑著、走著,連聲音也被那個龐然大物所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響淹沒了。
電車開過去之後,他們清秀的麵龐又重新顯現出來。電燈光下他們的臉,看上去比白天更白,身影是濃黑的一條,拖得長長的,相互重疊著交錯著變幻出無數形狀。
藍玫記得那家麵館裏裝著好看的五彩玻璃燈,燈影裏的人一個個高鼻梁凹眼框,就像戲劇裏的男女,美麗而又不真實。音樂如氣霧般一股股地放出來,飄到麵碗裏,窗外不知什麼人在放煙火,紅一朵綠一朵地映在玻璃窗上。
“真希望像煙火那樣,積蓄所有能量,迸盡力氣,拚死一搏,在一瞬間暴發出所有能量。”
這是那天晚上傅子恩說的惟一一句話,他的死正應驗了這句話:在一瞬間暴發所有能量。在延安書店門口,他被炸得血肉紛飛,如煙火般燦爛。
一條小船在濁水河上飄蕩。
藍玫坐在被葦席包起來的船肚裏,什麼也看不見。顛簸使她頭暈,“濁水河”,她曾經在母親的畫上看到過這條河,那是藝術化了的風景畫,而不是一條真正的河流(這可能是藍玫投身到革命洪流中的真正原因,她要加入真正的、現實中的戲劇,而不是舞台上藝術化了的戲劇)。
他倆渡過濁水河,朝著暈城方向走去。
我很想把我的故事講給什麼人聽
濁水河在我手電的光束裏漸漸遠去了。
已經是後半夜了,明天一大早還得出操,外麵刮起了很大的風,樓道裏的一扇窗可能沒關好,不時發出怦怦的響聲,吵得人很難睡得著覺。一個人躲在黑暗裏,我想起了簡,不知道明天下午簡會不會出現。明天下午的體育活動時間,我會在校廣播室值班。我們三個學生主持人輪流值班,一星期我總有兩個工作時間要呆在廣播室。
校廣播室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似乎關著太多飛不出去的幽靈。
暗牆上那些眼睛,一雙接一雙連成一片,閃動在燈光照不到地方。工作台上有一隻筒形台燈,它筆直的光使我想起手電的光束,想起濁水河和烈焰馬,想起葛團長是藍玫。
他們是否真在這世上存在過呢?
我很想把我的故事講給什麼人聽。
我想到簡。
牆上到處貼滿照片,他們大部分已經畢業了,人走了,照片留下來。他們跟我講起過這裏真正的(我是指職業的)主持人西楓小姐離開後,就再也沒招聘過專業主持人了,而是由我們這種學員兼職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