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員做主持人純粹因為好奇怪。
挑選主持人的工作是在軍事教研室的會議室裏進行的,在此之前,我隻對寫作感興趣,對別的事情漠不關心,因為除了夜裏打手電寫小說,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想其它事情了。另外我還要應付程序課、密碼碼課、脈衝與數字電路、操作係統,等等等等,功課的壓力太大了。
小碚卻比較喜歡音樂DJ這一行當,她甚至告訴我說,在考入軍校之前,在中學她就曾幹過電台DJ,不過是業餘的,她挺謙虛地說,偶爾別人叫她去客串一把。小碚拉我陪她一起到“軍事室”去考試,她說每人帶200字的文章,去念一下就可以啦。
----我幹嘛要去念一下?
----念一下你又不會少一塊肉?
----可是我討厭當眾朗讀我寫的東西。
----我又沒讓你讀你自己寫的東西。
----那我讀什麼?
----隨你的便,念什麼都可以。
我記得我讀了一段自己寫的小說,因為文字很獨特,我居然通過的原本不願意參加的考試,和小碚一起,成了兼職主持人。
三個主持人當中,隻有一個是男學員,那名男生名叫肖軍( 和著名的蕭紅的丈夫同名,在學校的時候我曾經讀過一個外國人寫的《蕭紅傳》), 不過在我們學校叫“軍”的男生挺多的,誰也沒把這個蕭軍跟那個蕭軍聯係在一起。雖然這個蕭軍和我都是從北京考來的學員,但我們彼此很陌生,隻知道他比我們低一年級,他跟小碚的關係似乎很不錯,但他們從來不當著我的麵開玩笑,隻是說說工作上的事。
肖軍是那種很典型的普通市民家裏長大的孩子,普通市民的孩子和大院裏出來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前者不矜持,而後者又太過矜持。肖軍就屬於那種一點也不矜甚至有些油滑的男孩。
他的生長環境跟我和小碚有很大不同,他身上市民氣很濃。小碚喜歡他,大概是因為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吧?那男孩長得很瘦,皮膚蠟黃,但精神頭總是很好,三個人在一起的,總是聽他說。
看著他油腔滑調說話的樣子,我總是替小碚擔心:
她真的喜歡這樣的人嗎?
我有時也在廣播室的筒形光束裏寫作。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寫東西,還是在等簡的出現。聽說原來的主持人西楓小姐很漂亮,她很喜歡簡,但因為簡是本校學員,按規定不能夠談戀愛,所以簡就拒絕了西楓小姐。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等他,這種感覺很奇怪,我總是把簡與當年的葛團長聯係在一起,他站在那兒,是那樣沉默。每次他來都是那樣,好像他來就是為了沉默不語。我很想把葛團長和藍玫的故事講給簡聽。
----我在寫一部小說。
----哦。
----與家族裏另一位女性有關的小說。
----哦。
----有戰爭、熱血、激情還有......
----哦?
----還有一種我從沒體驗過的感情。
簡沒有給我提供任何想法,他又“哦”了一聲,我們的談話結束了。我想當年藍玫一定也如我一樣,心中有一份美好而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永遠無從知道。
在我的想象中,從延安到暈城,一路上藍玫的眼睛始終沒從葛團長身上離開過,她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的沉默不語,如果他開口講話,那一定是講他過去打仗的事,講他們打過的大大小小在硬仗,講那些死去了的士兵,講他團裏平凡的夥夫、衛生員,等等。
藍玫注意到他從來也沒談到過自己。
她隻是默默地喜歡這個與眾不同的男人,但她從未表露過,自從那天葛團長在月光下教她騎馬,藍玫覺得自己的眼睛就再也沒離開過他,不論他在哪兒,兩人在一起還是分開,她都能感覺得到他。
從藍玫的眼睛看出去,我看見葛團長留著粗粗拉拉的大胡子的臉,我仿佛能透過藍玫的眼睛看見任何東西,看見從前流淌過的河水與從前照臨過大地的月光。
在軍校二年極那年暑假,我曾經從去過一趟延安,從Z城到延安,一路經過無數村莊和小鎮。有個叫清水鎮的地方,我在那裏住了幾天,聽到許多年前曾經有兩個從延安來的年輕人在這裏養傷的故事。
19歲的旅行
那一段路我是步行走過的,從Z城到延安,其中有一部分路程我是憑雙腳走過來的,本想用雙腳走完全程,但暑假時間隻有30天,我必須準時返校,晚一小時都不行,這是紀律。
所以,某些路段我搭乘了交通公具。我搭乘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門,有牛車、拖拉機、拉化肥的大卡車、沒有座位的火車、長途汽車,等等,那是我19歲的一次壯舉,一個19歲的軍校女生,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了。
清水鎮,我即將進入那個遙遠的故事,但我當時並不知道。為寫這部小說,我翻看當時的照片,我隻找到一張站在一條公路中央拍的照片,綿長的公路上空無一人,太陽很好,公路上有一條斜陳著人的人影,像用炭墨塗上去的,濃黑的色澤。遠處的山是淡藍色的,甚至比天空的顏色還要淺。公路上的顆粒清晰可見。
在這條無限延伸、空無一人的公路上,我是如何得到這張照片的?
這個問題使我疑惑了一陣子,緊接著,一個名叫二愣的小鎮青年開著突突作響的拖拉機進入我的視線(那拖拉機震耳欲聾的突突聲至今猶在耳邊)。
“喂,你----”
有人在我身後喊。
我沒回頭,我不習慣跟陌生人說話。
拖拉機震天動地地開到我身邊,停下來。
“喂,怎麼你沒聽見呀?”
我順著聲音的方向抬頭望去,由於逆光的效果,我隻看見一張被黑影遮住的臉。
黑臉說:“喂,要不要我捎你一段路呀?”
刺眼的強光從他的背後射過來,“要不要捎你一段路呀?”他反複地說。
轉過一個角度我才看清楚他的臉,他長著粗眉毛直愣愣的大眼睛,他說他叫二愣,住在前麵清水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