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要不要捎你一段路呀?”

這句話像回聲似的,他反反複複說了好幾遍,讓我想起雜誌上經常提到的那種職業騙子。他笑著,陰險極了,他脖子伸得很長,湊近我,他的拉拖機還在冒著藍煙,突突突,空氣中難聞的柴油味兒使我感到頭暈。

我看見一個昏頭昏腦的女人抬腿跟他上了車,突突突,女人的前胸和後背都在跳,後背是那個碩大的旅行包在跳。拖拉機開動起來,道路漸次向後退去,天空一點點地變矮、變低、變得萎縮,厚重的雲片簡直就要蓋到人的眉毛上來。

太陽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走不走呀?再不走再不走就要變天了。”

我板著一張臉,沒有回答他。我想那個叫二愣的家夥一定以為他碰到了一個啞巴,一個怪人,一個把好心當成驢肝肺的女人。他開著那個突突作響的鐵家夥漸漸走遠了。

一場大雨

沒走多遠,果然下起雨來。這太奇怪了,剛天還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但自從那個開拖拉機的家夥一出現,天立刻變了臉,就好像那些烏雲是那個叫二愣的家夥用拖拉機運來的似的。

(我沒太看清楚,他拖拉機的翻鬥裏運的好像是一車磚。)

雨點每一顆都像乒乓球那樣大,從西北方向旋轉著斜打過來,狠狠地敲在我臉上。

我的臉像被一隻冰涼的手啪啪地打著,我的頭發變成了兩把綹濕漉漉的刷子,它們沉甸甸地垂在我肩上,吸滿了水。

我們一入伍,頭發就要求一律剪短。

白亮的長剪刀抵在脖子上的感覺很涼。

我有一頭黑亮的長發,我常聽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讚美我的頭發,他們說“好美的頭發”。如果你有一頭黑瀑布的長頭發,那麼,人們首先記住的是你的頭發而不是你的臉。

“是那個長發飄飄的女人嗎?”談到作家雪凝,他們總是忍不住要問這樣一句。

現在我已恢複長發飄飄的原形了,在我的軍旅生涯中,曾經幾度被剪成短發,一把白亮的長剪刀,伸到我記憶的深處,發出“咯吱”“咯吱”拚命咬合的聲響,黑亮的長發如黑色雪片一般,紛紛揚揚,飄了一地。

我覺得很疼,都說頭發沒有神經,可我依舊感覺到鑽心地疼痛。我一直很在乎我的頭發,在乎別人談到我頭發時那份豔慕的表情,白亮的剪刀咬掉我一頭美麗的頭發,從那以後,我一看到剪刀就很不舒服,特別是白色電鍍剪刀,是最最讓我不能忍受的。

那年暑假,我的頭發已經長長了一些,能用橡皮筋紮起兩把小刷子來了,它們吸滿了水,沉甸甸地伏在我肩上,我有些後悔剛才沒上那個好心人(或者騙子)的拖拉機,讓他載我一段路。

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腦子裏常常會產生偷懶的想法,想找上一輛車坐上一段就好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沒出息,一個人出來不就是為了磨練自己的嗎?要是動不動就坐車,那幹脆回北京好了,幹嘛在這兒走路?幹嘛在這兒淋雨?自己跟自己吵架,吵得自己都莫明其妙。

雨水已經把我澆透了,從外麵的衣服到內衣內褲,全都水淋淋濕漉漉的,衣服變成了嵌入皮膚的澀澀的像柿子皮一樣的東西。視線在雨水裏變得模糊不清,道路變得坑坑窪窪,凹下去的地方積著水,踩在上麵發出“撲撲”的悶響。這種滋味使我想起那次武裝越野訓練,因為淋了雨,我發高燒被同學送進校醫院的經曆。在大雨裏,我混身酸痛,意識模糊,但我一直堅持著,始終沒有掉隊,直到校門口忽然倒下了,後麵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眼前忽然出現一匹馬,背景是紅色的,一道閃光在遠處出現,將紅色裂成兩半,我看到那匹馬紅色鬃在空中飄揚,如水焰燃燒一般。我聽到一連串急驟的鼓點聲,有人躲在什麼地方尖聲高叫,然後,出現了更多的人聲。

我們在歌詠比賽現場,很多人在唱歌。

(很像“魯藝”的《黃河大合唱》。)

我在唱歌的人群裏看見了藍玫,她的灰布軍裝一直在我眼前晃。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視角竟像電影鏡頭一樣,可以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我一直想對準藍玫的臉,可不知為什麼一再發虛。

鏡頭中間好像塞進了棉花,鏡頭一再發虛,我無法看清藍玫的臉。

我打著一支小手電,我在小心翼翼地寫,我總是擔心沒電,這一點點光亮隨時可能消失。

唱合唱的人在依次遞減;

越來越少。

耳邊已沒有合唱的洶湧之聲,寂靜淹沒了一切,藍玫模糊的影像也隨之不見了......

簡送我的東西

因為發燒的原故,我在校醫院住了四天院。

校醫院是一幢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白天有疏淡的陽光照進來,很安靜。

當我醒來時,一切都變得遙遠而陌生,我將大片的夢境從眼前撕去,依舊感到不真實,空氣中彌散著苦澀的消毒劑的味道,護士在樓道裏輕手輕腳地走,有時在門口白衣一閃,就不見了。

號聲在這裏聽來顯得莫明的遙遠,好像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的聲音。偶爾還會傳來學員列隊集合裏發出的“一二三四”的喊聲,也是遠遠的,好像隔著層什麼。如果我現在一腳踏出去,外麵是非洲叢林或者3000年的未來世界,我絕對不會感到奇怪。

發燒這幾天,奇怪的夢境連成一片,我的身體雖然躺在這哪兒也沒去,但我頭腦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一些我在清醒時無法看到的事。

男兵簡在昨天似乎來過。

安靜的簡,他來了,也沒說什麼,就隻是安靜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小碚和蕭軍也來了,他們像參觀動物園一樣參觀我的病態。我想我的臉一定因為發燒,而變得紅彤彤的,像一隻病態的蘋果。

他們站在我床的周圍,他們的樣子看上跟平常不一樣,他們都抿著嘴,不說,也不笑。他們看上去比平常要高,我仰望著他們,隻覺得他們怪。塑料薄膜發出“嘩啦嘩啦”的磨擦聲,大概是他們帶來的水果裝在袋子裏發出的聲音。

簡送我一把手電。是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塞進我枕套裏的,一把非常精致的手電筒,我愛不釋手。我很想趕快出院回到原來的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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