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你終於叫我老葛了!”

藍玫看到,老葛的臉上還在笑,她平時很嚴肅,笑起來卻像個有點頑皮的孩子,眼角上布著些細細的魚尾紋,胡子像荒草一樣長滿麵頰,她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撫摸那些荒草,可她的手停在半空,她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合適,在這一瞬間,她的家教、知識分子的習慣全出來了,她有些尷尬地收回那隻手,眼睛望著別處,臉頰又紅又痛,燒得如同火炭一般。這時候,他抓過她的手來,一下子按在他臉上,“你以後就叫我老葛好了。”

西涼診所

他們必須盡快找到一家西醫診所,讓醫生替老葛取出胳膊上的子彈,他們茫然地走在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路上,不一會兒,天下起雨來。老葛的臉越來越蒼白,他看上去很虛弱,藍玫感到很恐懼,她害怕被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世上。

他們到達清水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街上稀稀落落亮著幾盞燈,沒有行人走動,街道死一般地寂靜、黑暗,有一兩隻野貓躲在一堆垃圾後麵,眼睛閃著凶惡的綠光。

“婆婆請問----”

藍玫靠近一個頭發亂蓬蓬的背影,想向她打聽一下有關西醫診所的事,那是在路邊惟一可見到的一個人影,她背對著街,看上去像是一個頭發蓬亂的老婆婆。可當藍玫開口跟她打招呼,那人好像耳聾一般,站在那裏,木然不動。

“婆婆請問----”

她再一次開口向那人問路,隻覺得那蓬亂發浮動起來,在黑暗中吱吱啦啦放著靜電,她的臉很長時間才扭過來,“你說什麼呀?”扭過臉來藍玫才發現,那原來是個男人。

垃圾堆後麵的兩隻野貓“嗖”地一下躥出去,不知撞了什麼,有塌落的聲音。藍玫驚駭於燈光下那張扭轉過來的醜臉,那張來自地獄的臉,他獰笑著,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

後來他們在清水鎮住下來養傷,聽房東的女兒葉子說,那是鎮上有名的瘋子,人稱“麻瘋兒”。據說此人年輕時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後來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一下子就瘋了,整日在街上遊蕩,偷女人裏麵穿的兜兜和內褲,無數次地被人捉住暴打一頓,打完了之後也隻好放了他,任他在街上遊蕩、偷東西或做些正常人無法理解的事。

那天他們被人指錯了方向,在街上錯走了好幾裏地的冤枉路,幾經折騰,才找到被鎮上的人稱作“藥房”的“西涼診所”。當時老葛已經快要不行了,藍玫拚命敲門,西涼診所的玻璃門被藍玫敲得發出冰山破裂時駭人巨響,在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門裏麵似乎有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有個全身雪白的小護士輕盈地閃身出來說:

“大夫已經睡下了。”

她垂看眉眼,小嘴輕盈地蠕動著,她像一個被什麼人操縱的紙人,話一說完,她就不見了。門縫小得完全無法容納下一個人,她是怎麼進去的,別人無法知道。藍玫把手指硬擠進去,趁那扇白玻璃門還沒完全合攏,她大喊大叫,嗓門大得連她自己都驚駭,她像變了個人似的,攢足力氣,一頭撞了進去。

葛團長與藍玫曾經在清水鎮養傷,就住在葉子的家:鎮子盡頭一戶不起眼的人家。那戶人家的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樹,長著一種奇怪的棱形樹葉,房東( 葉子的爹)告訴在他家養傷的兩位延安來的客人,全鎮隻有這樣一棵樹, 沒有能叫得上來名字,這是一棵古樹,長在這裏有幾百年了,茂密得很。

房東夫婦倆有個女兒名叫葉子,葉子不太愛說話,但幹活很勤快。

葉子總是坐在一隻小板凳上,遠遠看著院子裏的藍玫和葛團長,她看著他們,就想,他們是從延安來的,延安是什麼樣子呢?她看見那個女的經常坐在樹下看一本書,男的不看書,沒事愛玩一種軟牛皮的鞭子,那鞭子的柔軟度極佳,褐紅的顏色,那個男的經常用沒受傷的右手揮舞鞭子,發出“啪啪”的脆響。

有時候,老葛從這根牛皮鞭子引伸出去,跟葉子講起烈焰馬的故事,他說烈焰馬,他再也找不到那樣一匹好馬了,他詳細地講他的鬃毛,講它蹄子的形狀,皮毛如何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奔跑起來的形狀,嘶鳴起來聲音,越講越傳神,在葉子聽來烈焰馬就好像一匹神話中的馬兒,閃電一般來無影去無蹤。

空水壩

我在二愣家的院子裏看到那棵樹。

一棵長滿奇怪葉子的樹,如一把巨大的、羽翼豐滿的傘,罩在這個西北的小院上空,樹下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純樸的農村青年,另一個是去延安旅行路過這裏的軍校女生。

純樸的農村青年拿出他的全部熱情,來招待一個城裏來的女生。

他說,你要這種樹的葉子吧?把他夾在書裏。

他說,你想出去玩嗎?我開拖拉機帶你去玩。

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裏的人很土?

軍校女生笑得很燦爛。

她說,去玩去玩,坐拖拉機去。

雪凝在北京什麼樣的高級車都坐過,唯獨沒坐過拖拉機。二愣聽說我願意坐他的拖拉機,高興得一個勁兒搓手,二愣奶奶一個勁兒地說:“二愣,那你可得小心點兒,別開那麼猛。”

下午,我們就開著拖拉機上路了。二愣說我是遠方來的客人,難得來一次,他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他坐在駕駛員的座位,“突突突”發動“牛車”,並大呼小叫讓我趕快上車,站在後麵車鬥裏去。

“這好像我們學校的大閱兵,首長站在敞篷車裏----”沒說三句話我就閉嘴了,車上風很大,如果張著嘴巴,肚子裏肯定灌滿了風。二愣帶我走了很遠的路,結果卻是去看一個幹枯的水壩。

水壩裏沒有水,像是設計出了問題,剛一修好就廢棄了。

二愣似乎很是過意不去,他為了讓我高興,誇大講解著這座水壩的來曆,說這裏曾經來過國家總理。後來他又問我,你為什麼要來這裏。我說為寫小說,我要徒步走到延安。他問我你寫的是一本關於延安的書嗎,我說是的。他學著他奶奶的腔調說,多少年前,我家曾來過一對從延安來的男女,他們是來養傷的。

夢想中的英雄

藍玫真正愛上老葛,是在清水鎮。那天藍玫發瘋似地一頭撞開西涼診所的門,看到一張蒼白的年輕醫生的臉。年輕醫生似乎也從藍玫臉上讀到了什麼,二話沒說就接受了掩掩一息傷員。

他大聲喚護士來幫忙,自己則到水池旁去消毒兩隻手。

藍玫說:“他會不會有危險?”

得到的回答是:“那可不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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