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西涼診所分成裏外兩間,裏麵被隔出來是當手術室用的,藍玫坐在外間一張用白漆漆過的木椅上,感覺仿佛坐在一塊冰上,她感到冷,冷到骨頭裏去。她聽到薄薄的牆壁後麵,有金屬刀具與洋瓷鐵盤相互碰撞的聲音,有時候,“當”地一聲響,如鐵鑽刺入藍玫的皮膚,又涼又痛。

藍玫總覺得,那顆鑽進老葛胳膊的子彈,本應是打在自己頭上的,是老葛用身體擋住了飛過來的子彈。她這才意識到這個男人與自己之間的血肉聯係,老葛是那種不會表達什麼,一切都用行動來證明的男人。

他側身一閃,就擋住了冷暗中飛過來的子彈。

現在,那顆子彈仍在老葛的骨血間遊走,冰涼的金屬刀具深入到老葛的深處,試圖夾住那顆遊走的子彈。藍玫很替那年輕大夫捏把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年輕的大夫從裏麵走出來。

藍玫對那個大夫的全部印象,就是臉白,他們甚至忘了問他的名字,子彈取出之後,他讓他們趕快離開(好像西涼診所隱藏什麼危險),他們就離開了。等他們在清水鎮住下,有一天晚飯後他們要在街上走走,忽然想起去看望那個大夫,就朝著西涼診所的方向走去。

天涼了,街上刮著風,行人很少,店鋪關著門,熄著燈。兵慌馬亂的年月,人們似乎都變得特別謹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早關燈睡覺是逃避現實的早好辦法,睡著了就如同死去一般,什麼也不知道了。麻瘋子似乎是全鎮惟一醒著的人,他永遠醒著,躑躅於街頭,形同街邊的一棵樹,一塊石頭。

“這是一座死城啊,黑暗隨時可能降臨,人們生活在黑暗之中,驚恐,慌亂,隨時可能麵臨滅頂之災----”

《藍色房間》的對白,忽然說了出來。街燈細幼而又微藍,如金屬絲一般細密地鍍在藍玫的身上、臉上,此刻,她就如同一個從戲中走出來的女人,突然之間從現實狀態中抽離出來。

老葛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著她,發現她是那麼奇異,那麼美。

(他站在那裏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場戲。)

“你說話真好聽,”老葛說,“就像是戲詞兒。”

“就是戲詞兒。”

他們相互對望了一下,繼續往前走。他們來到西涼診所門口,護士告訴他倆,大夫已經出遠門了。

他們隻好往回走。

回到家,藍玫湊著油燈的亮光給葛團長上藥,每當藍玫給葛團長上藥,葉子總是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他倆。憑直覺她覺得他倆是和村裏人不一樣的,他們身上的特殊氣質深深吸引葉子,當時葉子很想問一問藍玫,她可不可以跟藍玫一樣,也到延安去當女兵......

許多年過去了,現在,當年的少女葉子(也就是二愣的奶奶)早已雙目失明,她細細地講著落滿灰塵的故事,講那對養傷的傷員,如何相親相愛;講那個負傷的團長,如何高大英武;講那個延安來的女學員,長得如何美麗。我站在葉子的角度凝望延安,延安變得不可思議地遠。

在我的想象中,藍玫與葛團長曾經在這裏度過許多個相互守候的夜晚,她給他敷傷、換藥,他用充滿愛意的眼睛,看著她為自己做著這一切。他們之間已有了很深的默契,她手腳很輕地為他解著纏在臂上的繃帶,一圈又一圈,她的眼睛並不看他,而是盯著那些紗布。

解開之後,她給他上藥。

(上藥時,能聞老葛身上特有的男人味道。手指觸碰到他的皮膚, “倏”地一麻。)

“疼嗎?”

“疼。”

於是她就握住他的手,握好長時間。每回上藥葛團長都故意說“疼”,他喜歡看到她臉上那種十分疼愛的表情。喜歡她伸過來溫暖小手,綿軟而又纖細,握在手心裏好像隨時可能化了似的,讓人心疼。有好幾次,老葛都有想把她一把攬進懷裏的衝動,但最終還是克製住了。

油燈的火苗已越變越小,他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火焰、星空、槍聲,他的故事裏總是布滿這些東西。他說他有一雙好眼睛,在原野裏看得非常遠,聽著敵人的聲音,他就可以辨明射擊者的遠近和他們所持槍的種類。

藍玫凝望著老葛----凝望著一個夢想中的英雄。

養傷結束之後,他們就要離開清水鎮往暈城去了。清水鎮,後來成為他們經常談起的一個地名。

關於清水鎮的物證

空水壩上站著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從裙子的式樣上看,她不可能是當地人。那一年我到延安去旅行,外麵正流行這種式樣的白裙子,那一年還流行戴一種軟沿草帽,站在水壩上的那個女人,戴的正是那樣一頂草帽。

白裙子女人看見我,忽然向我招手,並且大聲地衝我喊著什麼,由於風大,我聽不清她底在喊什麼。

我走過去。

我說我不是這裏人,我是徒步旅行路過這裏。

她說,我知道。

說著,掏出一張白色紋紙名片遞給我,說,我是一家畫報社的記者,想給你拍幾張照片,你看可以嗎?

二愣趕了過來,小聲跟我說別理她,小心有壞人。

我衝他擺擺手,讓他離我遠點兒。我想拍兩張照片有什麼嘛,就是壞人她能把我怎麼樣嘛。我靦腆地笑著,像大多數少女一樣,對著鏡頭就緊張、放不開。大風把我的頭發揚起又放下,那女記者一個勁兒地說“好”,大約一刻鍾之後,我們結束了這項工作。

女記者就像天上派下來的人,為我留下了某些物證,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我大學畢業之後回到北京,不久就放棄了大學苦讀四年的專業,進入了文學圈,見識了完全不同的人和事。我努為打聽那個曾與我萍水相逢的京城女記者的下落,可是我沒有找到她,她當時告訴我,她所在的那家報社是很有名的。

可是,沒有人知道她。

那些照片是我離開軍事院校一年之後,才費盡周折轉到我手裏的。照片上的我,露著一截光潔白嫩的小腿,很青春地站在那裏,頭發被風吹得很亂,微眯著眼,看上去很嫵媚。

女記者一共寄來三張照片,都是放大成7寸的彩照。其中一張照片的背景引起了我的注意,照片後麵隱約可見一匹馬,深紅色的鬃毛,在陽光下閃著烈焰般的光彩。

關於清水鎮,我隻記得拖拉機和空水壩,水壩上並沒有馬。

在我開始寫作關於家族史上另一個絨裝女人藍玫的時候,我得到那些照片,和照片上那匹若隱若現的馬,這可能是上天給我的禮物,告訴我一定要把這部小說寫好(我對上天一直心存感激,是上天讓我成就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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