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軍後來的死,我總覺得與那次談話有關。他原來身體那麼好,怎麼會死於心髒病呢?他總是擔心一些在我看來不必要的問題,比如再過50億年,人類將會怎樣。不要說50億年,就是5億年也是個龐大而遙遠的數字,沒有人能活到那一天, 相對於綿長得近乎永恒的宇宙來說,人的生命隻是一閃而過。不管曆史是否記載過藍玫,就生命個體來說,她曾經激動過,燃燒過,將夢想付諸實踐,革命對她來說就是“縱身一躍”,她不考慮後果,“縱身一躍”既是目的又是結果,她心中會另一本曆史,在那本曆史上,任何人都無法將她抹去。
在臨近畢業的那個夏日的夜晚,熄燈號已經響過了,還有一些畢業學員在操場上遊蕩,我們自以為是畢業生,身份特殊,可以在臨近畢業這幾天,小小地犯一點規。畢業典禮將在幾天後舉行,典禮上將有一場聲勢浩大的大閱兵,為此我們已經苦苦練了兩個月了,汗水在軍裝上留下明顯的像地圖一樣的汗漬,鞋子被我們踢出了洞,白棉襪買一打都被穿壞了,有的男生幹脆光腳穿膠鞋,估計男生宿舍那個季節一定是臭氣熏天的。
肖軍卻穿得很幹淨。
他的幹淨不是來自於身體表麵,而是來自於一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晚他走在我身邊,身上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氣息,那種氣息和夏天的夜晚有某種暗合,像星光一樣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他說:“許多看似不相關的事,其實都是有關聯的。”
他當時說這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許多年以後,我聽到這句話從鳳凰衛視的新聞評論員阮次山冒出來,他倆說的竟然一字不差,我不明白在不同場合、不同時空,兩個身份不同人,為什麼會說出完全一樣的話?
“許多看似不相關的事,其實都是有關聯的。”這句話很可怕。
華北前線
歐陽珊珊是個投機主義者,為搶《雷雨》裏的重要角色,她曾和導演梧周打得火熱。她不斷地到導演窯洞裏去請教問題,樣子既妖嬈又顯得一臉天真,她最愛說的口頭語就是:“你教教我嘛,人家還什麼都不懂呢。”
式樣平凡的灰布軍裝,也攔不住她做點小花樣把軍裝穿出個性來。比如說,把軍用棉襖的腰身稍稍縫起一點,棉襖的式樣就全變了。這些小花樣藍玫剛來延安的時候也玩過,但從暈城回來,她再也不屑於玩這些了,她一心想著將來能做大事,建功立業。
建功立業的機會很快來了。
1939年末,魯迅藝術文學院接到上級指示,派出一班畢業學員到華北前線去。藍玫很快報名要去前線,她沒跟任何人商量,也沒跟葛天輝談過,就頭也不回地去了華北。
我不知道除了急於建功立業,這裏麵是否還有賭氣的成份在裏麵。藍玫隻是聽到歐陽珊珊的一麵之詞,說葛天輝喜歡她,卻從末有機會當麵確認過。有一次,藍玫在課堂上與前來講課的葛天輝擦肩而過,他剛講完國內政治形式,很多人簇擁著他,他是那種富有煽動性的演說家,他的講演總是使人熱血沸騰。藍玫從遠處望著他,一想到差不多已成定局的這次遠行,她心如刀割。
她沒有擠上去,跟他說最後一句話。
她隻是遠遠地望著他。
在葛天輝離開課堂那一刹那,藍玫很有一種衝上去要跟他說話的衝動。
但是,沒有。
我在畢業典禮的大閱兵隊伍裏,看見藍玫。我看見當年他們浩浩蕩蕩開往華北前線時的身影,他們跟我們現在一樣年輕、有抱負,大旗在前,獵獵地響著,引導著一隊人馬,直奔遙遠的華北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