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牆屋台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禦,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嚐,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牆之物也。乃其遊也,雖山川阻險,途徑修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廚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裏;邑裏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厘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幹生聞之曰:端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誌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一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有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不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因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苦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夫?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者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直,不告而娶。乃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無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誤,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從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麵之尊;威無不行,誌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縱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亦同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