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具有超群的能力,江春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賞識。二十二年乾隆皇帝南巡,“駐蹕金山,召對稱旨,親解賜金絲荷包,授內務府奉宸苑卿”,這個官銜為正三品,掌管園苑修葺事務,但對於江春而言,不過是個虛銜而已,重要的是他有了政治地位,更有了和當朝皇帝交往的機會。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太監張鳳以銷毀金冊,捕逃頗急。鳳至揚州謁公,公於杯酒間縛之。上飭封疆大夫之失察者,特授公布政使司”。 袁枚記載,江春以“布衣上交天子”,引起了揚州其他商人們心理的不平衡,“一時群商之趨下風、受指麾者,或相噎媚,退有微詞”,但江春絲毫不與他們計較。乾隆三十三年(1768)發生了著名的“兩淮鹽引案”,曆任鹽政貪汙受賄,致使曆年鹽商未繳提引餘息銀達“數逾十萬”之巨。案發後,群商首總黃源德被逮治,其老疾不能言,其餘商人皆自危於斧锧。江春“毅然請當其事,延讞時惟叩頭引罪,絕無牽引。上知公無私,詔釋不問獄解”(阮元),其餘眾商也一並赦免。袁枚在描述這個事件時說“公慨然一以身當。廷訓時惟叩頭引罪,絕無牽引。上素愛公,又嘉其臨危不亂,有長者風,特與赦免。其它鹽政諸大吏鹹伏歐刀,而公與群商拜謝而歸。” 袁枚還特別描寫群商們“妻孥迎門,先咷後笑,方知大樹之下可借餘蔭,無怪其幹霄而捧日焉”。江春不僅“布衣交天子”,而且也得到了眾商的理解和擁戴。 乾隆四十五年(1780)、四十九年(1784)弘曆皇帝南巡,兩次臨幸其別墅康山草堂,賜額、賜詩。有一次,江春抱著7歲的兒子接駕,乾隆皇帝將這個孩子抱於膝上,手摩其頭頂,並且解下自己的紫荷包給他戴上。每每鹽運使出京請訓,乾隆便說“江廣達人老成,可與谘商”。江春前後被賜禦書“福”字、貂緞、荷包、數珠、鼻煙壺、玉器、藏香、拄杖,不可勝紀,加級累封至光祿大夫。 乾隆五十年(1785),弘曆大開千叟宴於乾清宮,江春也在被邀千叟之列。 皇帝的知遇之恩,讓江春一心一意地為朝廷效力。四十年中,江春“凡供張南巡者六,祝太後萬壽者三,迎駕山左、天津者一而再”,對皇家的事情和皇帝南巡的接待,可謂不遺餘力。乾隆五十一年(1786),朝廷要鎮壓台灣天地會起義,江春一個人就捐了二百萬兩銀子。 一生頗為風光的江春於乾隆五十四年(1789)積勞致卒,去世時年六十九歲。他一生曆康、雍、乾三朝,在乾隆朝可以說風光無限,是名副其實的“紅頂商人”。然而,他去世後才被發現家無餘財。其生前因無私蓄,辦公力絀,朝廷曾賞借帑金三十萬兩,至其去世之時賜借之帑仍然未繳,隻有用家中金玉玩好相抵足數,最後連康山草堂也入官了。江春的後嗣也令人歎息,他一生竟無子息,不得已以其弟江昉季子振先為子,可是振先又早亡,複以江昉次子振鴻為子。 (二)“康山主人”和“戲班老板” 和當時的許多揚州商人一樣,江春在南河下街建造了一個園林,名叫“秋聲館”,後來又在四周增建亭榭池沼,藥欄花徑,更名為“水南花墅”。他還在東鄉構建別墅,名為“深莊”,在北郊建別墅,名為“江園”。乾隆二十二年(1757),“江園”改為“官園”,這個園名顯然是討好乾隆帝的,但也許乾隆嫌它太俗氣,所以賜名為“淨香園”。他還在重寧寺旁構築了東園。因而江春有時被文人稱之為“東園主人”。後來江春移家觀音堂,近旁即揚州三山之一的康山,相傳為明朝康海讀書之處,江春在此重建了康山草堂,這裏成為他與文士們創造風雅的場所,江春又被稱為“康山主人”。 《揚州畫舫錄》讚江春曰:“奇才之士,座中常滿,亦一時之盛也。”秋聲館和康山草堂給文人們提供一個理想的讀書寫作的環境。戲曲家蔣士銓在秋聲館剛落成就在那裏做客,還曾作《秋聲館題壁》六言詩十首,其中的一首道: “秋心何處可遣?文字之友數來。絕勝笙歌院落,夜深燈火樓台。”戲曲家金兆燕(全椒人,吳敬梓的堂表侄、《儒林外史》的最早刊刻者)晚年辭官南返之後,就長期住在江春的秋聲館和康山草堂裏,直至江春去世,他也有《題江鶴亭秋聲館》詩:“梧聲竹聲何徐徐,一片笙簧似步虛。仰看星月夜未半,且與歐陽共讀書。”從這些詩句中,可以感受到秋聲館環境之幽靜,而這樣幽靜的環境當然為文人所喜愛。 袁枚說江春“性尤好客,招集名流,酒賦琴歌,不申旦不止”。阮元說“一時文人學士如錢司寇陳群、曹學士仁虎、蔣偏修士銓、金壽門農、陳授衣章、鄭板橋燮、黃北垞裕、戴東原震、沈學士大成、江雲溪立、吳杉亭烺、金棕亭兆燕,或結縞紵,或致館餐”。江春時常邀集詩人們在他的園林別墅宴飲賦詩,僅為賞水南花墅中所開並蒂芍藥,江春就組織過幾次活動,並且留詩紀事。《揚州畫舫錄》記載道:“乾隆己卯,芍藥開並蒂一枝;庚辰開並蒂十二枝,枝皆五色。 盧轉運使為之繪圖征詩,錢尚書陳群為之題襲香軒扁。”而江春一生中所組織的最出名的一次文學活動,當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十二月十九日,江春為紀念蘇東坡七百歲誕辰,召集文人在寒香館懸像賦詩。江春以自己經商得來的物質條件,為一批的文人提供了文化交流、文學創作、文史研討的良好氛圍。而眾多文人們在江春的召集下,競赴盛會,可見江春在文人中的號召力非同一般。 《揚州畫舫錄》中記述江春“初為儀征諸生,工製藝,精於詩。與齊次風、馬秋玉齊名。先是論詩有‘南馬北查’之譽。迨秋玉下世,方伯(江春)遂為秋玉後一人”。可見江春在當時的詩壇頗有影響,他與很多文人有著詩文的往來。其中有戴震,有鄭板橋,有羅聘,有杭世駿,等等,這些交往都可以從江春的詩作中找到線索。袁枚更是和江春交往密切,他的集子裏有好幾首詩是寫給江春的,如《揚州康山詩為主人江春作》等,江春死後袁枚還為江春撰寫了墓誌銘。 清代,揚州成為徽商經營鹽業的重鎮,他們對戲曲的扶持更是不遺餘力。 他們之所以對戲曲情有獨鍾,是因為康熙和乾隆兩位皇帝對戲曲很喜好,又不斷南巡,這使徽商們意識到,討好皇帝的招數之一就是讓他過“戲癮”。他們紛紛蓄養自己的戲班,“以備大戲”,迎接聖上。李鬥在《揚州畫舫錄》裏記載了“七大內班”,從班主姓氏看,大多都是徽商蓄養的戲班,如洪、程、汪、黃等姓,都是徽州的大族和望族。就在這個過程中,徽商頭腦的精明和文化素養再一次得到顯示:他們知道,一種藝術形式看久了也就沒有新鮮感了;他們也把握了皇帝的審美心理,戲曲演出不能太雅靜,要熱鬧一些;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無論何種藝術形式,水平都要高超,對皇帝可不能馬虎。因此,他們在蓄養戲班的同時,特別注意了兩點:一是打破昆山腔一腔獨霸的局麵,吸收花部地方戲作為演出的組成部分;二是從四方招攬高水平的演員和其他方麵的戲曲人才。由於徽商資本雄厚,也由於他們要不遺餘力地討得聖上的歡心,這兩點他們都完全做到了,從而大大推動了戲曲藝術的發展。 揚州“七大內班”,多為徽商所蓄養,故可稱為“徽班”。但是,就徽商與徽班的關係而言,江春對徽班的扶持更具有典型性。 首先,高度重視“花部”地方戲。在江春之前,徽商和其他商人蓄養戲班迎接聖駕已經屢屢有之。但是,它們演出的仍然是昆曲。江春以外的其他五個商人的戲班也都是演出昆曲的。擔任“商總”四十年的江春,到底棋高一著。他組建了“花部”春台班。李鬥記載道:“郡城自江鶴亭征本地亂彈,名春台,為外江班,不能自立門戶,乃征聘四方名旦,如蘇州楊八官、安慶郝天秀之類,而楊、郝複采長生之秦腔,並京腔中之優者,如《滾樓》、《抱孩子》、《賣餑餑》、《送枕頭》之類。於是春台班合京、秦二腔矣。”江春聘請了蘇州楊八官、安慶郝天秀等“名旦”,大大充實了春台班的演員陣容,讓楊、郝學習正在北京流傳的京腔、秦腔,甚至連京腔中的一些小戲都學了過來,使春台班集花部之眾長,擁有了雄厚的藝術實力。花部地方戲在他的扶持下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其次,江春舍得花本錢投入,為戲班提供厚實的資金保證。有不菲的報酬,才能夠吸引優秀的人才,這就像今天的明星出場一樣,越是“大腕”,出場費就越高。江春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憑著商人雄厚的經濟實力,他不惜重金延攬名演員,他給四川名優魏長生的報酬高得驚人,李鬥記載說,魏長生“年四十來投郡城江鶴亭,演戲一出,贈以千金”。據《揚州畫舫錄》記載,他蓄養的德音班和春台班都招攬了許多演員和樂師,規模相當大;其排場也超出其他戲班,如在“戲具”方麵,他的春台班“聚眾美而大備”。道光年間,陶澍整頓兩淮鹽務時發現,“德音、春台二班,頻年鹽務並未演戲,僅供商人家宴,亦每年開銷三萬兩”。這已經是江春死後的事情,自不比它們主人在世時的投入;它們“僅供商人家宴”,也不比當年準備迎接聖駕時的排場,可盡管如此,每年開銷仍然達三萬兩銀子,可以想見,江春在世時,要給它們投入多少銀兩! 再次,江春非常重視延攬人才,不斷提高戲班的藝術水平。除了重金聘請了魏長生以外,一些原本屬於其他戲班的優秀演員都歸入“江班”。為了改造春台班,他征聘了蘇州楊八官、安慶郝天秀,以及京師名醜劉八。可以說,江春在招攬人才方麵是不遺餘力,與揚州其他戲班相比,“江班”顯得人才濟濟,盛極一時。 最後,江春也是一個懂行的班主,在藝術上對於戲班起了一定的指導作用。江春是一個典型的“賈而好儒”的徽商,他既是淮鹽總商,也是一位風雅之士,和當時的文人有密切的交往,與號稱“乾隆三大家”的袁枚、趙翼、蔣士銓交誼很深,如果他隻是一個純粹的商人,即使再有錢,這些文人恐怕也不至於和他成為好友。蔣士銓不僅是詩人,也是一位戲曲家,其《四弦秋》雜劇就是由江春建議,並在其秋聲館裏完成創作的,刊刻時江春還為之撰寫了序言,序中說:“舊人撰有《青衫記》院本,命意遣詞,俱傷雅道。太史公填詞,請別撰一劇前雪之,太史欣然諾從,閱五日即脫稿,題曰《四弦秋》。”並附刻了詠劇詩。該劇撰成後,江春“亟付家伶,使登場按拍,延客共賞”,袁枚等人也觀賞了這次演出,寫了《揚州秋聲館即事,寄江鶴亭方伯兼簡江獻西》一詩:“梨園人喚大排當,流館清絲韻最長。剛試翰林新製曲,依稀商女唱潯陽。”演出《四弦秋》的當然是唱昆曲的德音班,時在乾隆三十七年。此後,《四弦秋》就成為德音班的保留劇目,也成為道光年間北京戲班的常演劇目。 總之,作為徽商的江春,在乾隆年間的揚州劇壇上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由於富有經濟實力,他蓄養了德音、春台兩個戲班,他是當然的班主,他的戲班也當然可以稱為“徽班”。同時,他大力扶持花部地方戲,征聘了安慶藝人郝天秀入班,為“徽班”注入了二簧調和安慶藝人等新的藝術元素,使徽班呈現出新的麵貌,內涵發生了重要變化。他的貢獻應該得到戲曲史的認可,在中國戲曲發展史上,他應該占有一席之位。 (三)隨月讀書樓主 《揚州畫舫錄》說江春“建隨月讀書樓,選時文付梓行世,名‘隨月讀書樓時文’”。這個“隨月讀書樓”就在秋聲館對麵。看來江春還是丟不掉年輕時候讀書應試的夢想。當然,他更具有商人的頭腦。刊刻用於提高科舉應試水平的八股文選本是有很大市場的,而刻書比起經營食鹽也高雅許多。 不過說到底,江春並不指望隨月讀書樓刊刻時文賺錢,他要把這個樓變成為藏書樓,那樣就更吸引文人學士們到他身邊來,他作為一個商人的自卑感就可以借此得到改變。為了充實這個藏書樓,江春曾經在北京一次收購各種古書數萬卷。在他的努力下,樓內藏書種類越來越豐富,甚至收藏有一些日本人的書籍。陳增《月墀遺稿·周鬆藹師曇花館所藏日本國人鬆貞文元泰古梅圓墨譜歌》中雲:“長畸館外海雲稠,造墨人還隔九州。今日優曇花下見,勝他隨月讀書樓。”他自注:“揚州江氏樓名,樓藏日本國人所著《七經孟子考文補遺》。”清代樸學大師阮元也曾經從隨月讀書樓處借來日本刊本的《七經孟子考文補遺》。 江春不僅藏書、讀書,也進行文學創作。《揚州畫舫錄》提到他有《水南花墅吟稿》、《深莊秋詠》,袁枚在其為江春所作墓誌銘中所提及他有《黃海遊錄》。這三部詩集都一並收錄在《隨月讀書樓詩集》中,此詩集又與江春之弟江昉所著《晴綺軒集》、《晴綺軒集句》、《練溪漁唱詞集》,以及江春繼子江振先的《玉華詩鈔》、《文峰遺稿》一並刊成《新安二江先生集》,國家圖書館及安徽、南京圖書館均有收藏。 江春詩作,從題材上可分為詠物詩、記事詩、贈答詩、記遊詩、題詠詩、悼亡詩及愛情詩等幾種類型。 他的詠物詩數量最多,但所詠的對象卻略顯單調。江春似乎對芍藥情有獨鍾,除前述水南花墅中種有芍藥,其北郊別墅官園中亦種芍藥。江春單是以這些芍藥為吟詠對象的詩作就有不下十首。像《已卯仲夏奉和廬雅雨都轉題水南花墅並蒂芍藥原韻四首》就是其中的代表。其一: 千枝萬朵逐年開,紅紫翻階照酒杯。野墅即今多雨露,一莖幻出兩花來。 芍藥,在古時種植恰是揚州最盛,與牡丹並稱為“花中二絕”,有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之說,是不折不扣的富貴之花。江春喜好此花,與其富甲一方的鹽商身份是相符合的。花的富貴,和人的富貴,反映出江春的富貴生活狀態。 江春的記事詩並不太多,但是所記皆為其生平中的大事,其中最重要的詩作應該是《丁醜仲春,恭逢聖駕南巡,駐蹕金山,奏對稱旨,聖心悅豫,當蒙親解禦配金絲荷包,麵賜小臣,洵異數也,恭紀》、《丙戌嘉年十九日,為蘇文忠公七百歲生日,同人懸像於小山上人之寒香館,作詩紀事》兩首。前者記述乾隆二十二年(1757)乾隆皇帝南巡他因奏對稱旨,受到恩寵獎賞之事,詩中說:“遭際洵稀有,深仁未易量。”感激涕零的心情表露無遺。後者記述乾隆三十三年蘇軾誕辰七百年時他邀集眾多文士在寒香館懸像紀念的盛會。詩中表達了對蘇東坡“奎星之精不磨滅,學士風流滿青史”的敬佩和讚賞。這些詩藝術水平並不高,卻保留了一些重要的曆史信息,具有史料價值。 江春的贈答詩數量也很多,而且贈答的對象範圍涵蓋非常之廣泛。有各地往來官吏,有文人學士。其《人日集寓心堂送戴東原計偕北上》道: 客至逢人日,春風滿戶庭。談經曾奪席(用戴憑事),傾蓋即忘形。 瓶放梅花白,樽開竹葉青。榜頭標第一,爭識伍橋星。 這是江春贈給戴震的一首詩,戴震與江春同為徽州人,曾參加過江春組織的許多活動,比如紀念蘇軾誕辰七百周年的時候戴震就曾赴宴參加,也是康山草堂以及秋聲館的常客。他們之間的交往,或許更多出於鄉誼。詩中提到的“用戴憑事”的戴憑,是東漢大臣,經學家,16歲時,就被郡守舉為明經,經召為試博士,拜郎中。光武帝曾召集群臣解經,憑與諸儒論難,解經最為精彩,拜為侍中。光武帝令群臣能說經者互相詰難,戴憑議論恢宏,擊敗所有對手,名揚遠近,京城語曰“解經不窮戴侍中”。詩中表達了對戴震像東漢戴憑那樣“談經曾奪席”的推崇,也表達了對他“榜頭標第一,爭識伍橋星”的祝願。“人日”是正月初七,這也透露了戴震離開揚州前往北京的具體日期。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對揚州鹽商的描寫並不好,但他的兒子吳烺卻和大鹽商江春關係很好,江春的集子中就有三首寫給吳烺的送別詩: 乍聞小別月初三,便覺依依緒不堪。剩有離愁生酒半,載將詩思過江南。涼吹雁寫風前影,暑盡秋妍霽後嵐。剪燭西窗休遽寢,宵長正好聽清談。(《送吳衫亭舍人之吳門》) 三年此酬唱,一夕忽歌驪。柳色牽衣袂,荷香餞酒卮。別餘鷗鷺侶,還爾鳳皇池。得意春風後,裁書報故知。(《題畫送吳衫亭舍人入都》) 昨為君題畫,還看畫送君。秋風別揚子,馬首向燕雲。名重絲綸閣,功收翰墨熏。歡持今夜酒,不用悵離群。(《吳衫亭舍人服闕如都以詩留別,邗上舊侶石滄徐子繪圖相送,餘悸賦詩矣。茲於舍人瀕行複綴四十字以代折柳》) 這些詩作表達了江春對吳烺的惜別之情和良好的祝願,從“乍聞小別月初三,便覺依依緒不堪”、“別餘鷗鷺侶,還爾鳳皇池”、“秋風別揚子,馬首向燕雲”等詩句中,我們能感受到他對吳烺的深厚情誼。 江春的記遊詩應以其組詩《黃海遊錄》為代表。這組詩從其老家歙縣江村出發時寫起,一直寫到遊曆完黃山回到江村為止,共32首。每首前麵有小序,介紹自己所處位置,將在黃海遊曆時的所見所聞無一不以詩作記錄下來,所記甚微甚細,一草一木、一石一屏,皆入筆端。如第16首: (小序)橫跨一鬆於始信峰之南北崖,是名接引鬆。援其枝過仙渡橋,踏空而行,升峰之絕頂,乘危曆險,同遊者不能從焉! 侵曉試攀躋,幽尋意已迷。鬆聲橫跨穀,嶺路直乘梯。橋信仙人渡,身看飛鳥低。如何才一瞬,大海白雲齊? 這首詩的小序寫其登黃山始信峰的經過,詩作則抒發其登峰的感受,“身看飛鳥低”寫峰之高峻,“如何才一瞬,大海白雲齊?”寫峰穀雲海的忽去忽來。 如果到過黃山的人,就會知曉這樣的感受是非常真實的。難怪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對它們讚賞有加:“凡吟險峻山川,不宜近體。餘遊黃山,攜曹震亨、江鶴亭兩詩本作印證,以為江乃巨商,曹故宿學,以故置江觀曹,讀之不甚慊意。乃拮江詩,大為歎賞。如《雨行許村》雲:‘昨朝方戒途,雨阻欲無路。今晨思啟行,開門滿晴煦。雨若拒客來,晴若招客赴。山靈本無心,招拒詎有故?’又曰:‘非是山行剛遇雨,實因自入雨中來。’皆有妙境……其心胸筆力,迥異尋常。宜其隱於禺,而能勢傾公侯,晉爵方伯也!”袁枚在為江春所作的墓誌裏再次提到此事,說“餘持公詩遊黃海,一丘一壑如得導師”。 江春的題詠詩多為字畫題詠,也有一些題詠他人畫像之作,如《題友人石城庵圖》、《題潘露塘山巢圖》、《題陳崧涯溪山樂誌圖小照》、《題程桐溪獨上江樓圖》等。其中的《題我與我周旋圖》頗值玩味:“達者能忘我,焉知身外身?空山雖寂寞,相對若為親。霜後楓如醉,溪邊草自春。但令二見泯,何處著纖塵?”這顯然是一首題畫詩,但詩題中“我與我周旋”,實際上是“我”與“我”的衝突,在自我內心矛盾的表達。對於寂寞,他要“相對若為親”,這對於風光無限的江春來說,似乎是不可理喻的。看來,身在熱鬧場中、“以布衣交天子”的總商江春的內心,也有著難以排解的寂寞,以至於“我”與“我”周旋起來。這首詩提醒我們,商人也是人,他們同樣有著複雜內心世界,特別是文化素養比較高的商人,他們也許有著和文人一樣的敏感心靈。 江春的悼亡詩中有悼念朋友之作,像《挽馬半查先生二首》等,還有一組十首《悼亡詩》,皆為其故妻羅柔嫕所做。 燕釵鸞鏡頓成空,三十年來一夢中。伉儷情深增涕淚,可奈秋雨更秋風。(其一) 猶憶當年新結縭,閨中琴瑟靜相宜。今朝遺掛空留壁,腸斷思君無盡時。(其三) 白事趨衙未得安,倦來忘寢臥忘餐。憐伊伴我深宵坐,窗外雪飛一尺寒。(其七) 這組詩情真意切,甚至淒婉動人,如其三從閨中琴瑟空掛牆壁景象,喚起“腸斷思君”的痛切之情;其七回憶當初自己白天、夜晚勞累不已,冬夜裏妻子伴隨坐到深宵,窗外的雪已經一尺厚,讓人感受到妻子的賢惠和溫暖。 江春的愛情詩寫得也很好。他有《無題》二首,其二寫道: 鬥帳芙蓉翡翠裯,盤龍明鏡照梳頭。已知買婢名如願,都說生兒字莫愁。粉領低垂輕點鼓,圓腰宛轉學捎球。滿庭空綠風旋絮,簾押高挑放雪兜。 這首無題詩背後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愛情故事不得而知,但它們所寫的愛情是溫婉而細膩的。江春一生無子,從“已知買婢名如願,都說生兒字莫愁”以及他的十首懷念亡妻的《悼亡詩》推測,或許這詩就是年輕時寫給他妻子的。 他還有《落花》詩兩首,其二道:“幾度登臨思悄然,可憐紅雨正漫天。招魂曲裏驚殘夢,流水聲中憶往年。小劫莫償塵土恨,癡情還結生死緣。春光自是無根柢,錯怪枝頭叫杜鵑。”他來到了愛情的發生地,看到滿眼如“紅雨”的落花,回憶起當年的情和愛,感到“癡情”難解,不禁感歎“春光自是無根柢”。這首詩寫得委婉曲折卻情真意切,令人品味不盡。 由這些詩作可以看出江春作為一代鹽商的的個人感情的細膩和深沉的一麵。 總之,生活於乾隆年間的江春,是個“以布衣交天子”的商人,當然也是名副其實的“紅頂商人”。但是,在商人角色之外,他還有多重角色———他是揚州諸多園林的主人和建造者,他是戲班的老板和劇目策劃人,他是藏書家,他是詩人,他是各種文化活動的召集人和讚助人,他是天下文士們真誠而受到尊敬和佩服的好朋友。對於這樣一位徽商,不能僅僅把他當做商人看待,更應該注意到他在乾隆時期文化和文學方麵所起的作用。 四、鮑廷博及其“夕陽詩” 鮑廷博(1728—1814),字以文,號淥飲,又號通介叟、得閑居士,其父親鮑思詡取《禮記》中“學,然後知不足”之語,命為自己的齋名,故而鮑廷博在《知不足齋叢書》的凡例中署名為“知不足齋後人”。鮑廷博祖籍徽州府歙縣西鄉長塘。祖、父均賈於杭州,鮑廷博亦出生於杭州。然又回家鄉邊讀書邊代父盡孝,直到祖父去世並下葬,他才隨父親到了杭州。後來,為了安葬父親,他又遷徙到湖州烏程的烏鎮,從此定居於此。他曾經是商人,然而他更是一位藏書家和刻書家,也是一位詩人。 (一)鮑廷博的生平 鮑廷博的生平研究,近年有劉尚恒撰《鮑廷博年譜》,詳細地梳理了鮑氏的生平。這裏僅將其生平經曆的重要事跡略做陳述。 記載鮑廷博生平的資料頗為豐富,和他同時且有交往的大文人阮元就撰有《知不足齋鮑君傳》,此外同為浙江藏書家的丁申也在《武林藏書錄》中傳載了知不足齋和鮑廷博。自稱和鮑廷博為“莫逆”的趙懷玉在其去世七年後撰《恩賜舉人鮑君墓誌銘》,相對於其他的傳記資料,趙氏的墓誌銘內容更為翔實細致,這裏引錄於下: 自乾隆二十八年高宗皇帝詔開四庫館,采訪天下遺書,維時歙縣鮑君以文已居浙,首進家藏書六百餘種,為浙中冠。嗣後屢邀寵錫,而知不足齋之名,遂與鄞之範氏天一閣並峙海內。知不足齋者,君之居室;而所著叢書,即因以為名者也。 君諱廷博,號淥飲,以文其字。遠祖某自山東南徙,世為徽之歙縣人。曾祖永順,祖貴,考思詡,清德未耀。君少聰穎,又有至性,父遊四方,嚐以孫代子職,得祖歡心。年二十三為歙縣生員,學日進。祖卒既塟,君父攜家居杭州,又為浙人。以父性好書,力購篇帙為養誌之具。儲積既富,卓然成藏書家,為浙士所推。 會逢參訪遺書之命,浙士踴躍爭獻。時君子士恭籍隸仁和,遂命士恭集所藏書進呈禦覽,乃為浙士獻書之冠,蒙賜《古今圖書集成》,給還原進書籍。內《唐闕史》、《武經總要》二種,並荷禦題。四十四年賜《伊犁德勝圖》一分。四十五年聖駕五巡江浙,君迎鑾獻頌,賞大緞二疋。五十二年賜《金川圖》一分。於是知不足齋仰厪帝心,竟得與諸大臣同邀賚予矣! 君念身在膠庠,無所報稱,遂取舊藏善本,悉心讎校,付之剞劂,公之海內,名曰《知不足齋叢書》,謹以《禦題唐闕史》冠於諸書之首,榮君遇焉。 會君父塋域卜吉湖州,複居烏鎮之東。餘嚐至其地,曲徑閑門,庭階闃寂,使人翛然意遠。君方病足,不能下榻,命其子設雞黍為竟日之留,而高談亹亹,略無倦色,嚐有詩紀事。豈知此別,遂為生死契闊耶! 嘉慶十八年,浙江巡撫方公受疇入覲,上詢及鮑氏叢書續刊何種。 方公歸,檄烏程縣令踵門來問。時君患頭瘍,力疾出迓,以續刊廿六、廿七、廿八三集對。令複於巡撫,巡撫以續刊之第二十六集先為代進,奉上諭:“生員鮑廷博,於乾隆年間恭進書籍,其藏書之知不足齋,仰蒙高宗純皇帝寵以詩章,朕於幾暇亦曾加題詠。茲複據浙江巡撫方受疇代進所刊《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六集。鮑廷博年逾八旬,好古績學,老而不倦,著加恩賞給舉人,俾其世衍書香,廣刊秘籍,亦藝林之盛事也。”又明年君疾卒於家,病中唯勖士恭續輯叢書,以竟前誌,語不及它。嗚呼!君以一諸生,受兩朝知遇,沒之前一歲,猶叨異數,身列賢書,俾嚐夙願,可不謂稽古之榮哉! 君雖不求仕進,遠跡城市,一編在手,將以終身,而激濁揚清,往往義形於色。談忠義則欣然起慕,聞奸邪則憤然不平。枕葄之餘,亦好蓄古人書畫,嚐以文信國《空坑書》及楊忠湣《獄中贈應養虛》文手跡屬題。 又嚐以《天水冰山錄》、《燕客碧血錄》索序。《冰山錄》者,分宜籍沒計賬;《碧血錄》者,東林諸君子被禍始末也。於此可以窺君之微,而與世之徒誇插架者異矣! 君在浙,大吏至浙,皆略分言歡,互相談藝。生平石交,則餘學士集、汪大令輝祖外,石門方薰、桐鄉金德輿及餘亦稱莫逆。君位不高,壽遇大耋。其名已在百城千駟之上,不患後世之不知,其亦可以無憾也。 夫君工詩,格近晚唐,而《夕陽詩》尤著。所著多厄於火,唯《花韻軒小稿》二卷《詠物詩存》一卷行世,蓋晚歲記憶所錄也。 生雍正六年十二月初一日,沒嘉慶十九年八月十三日,春秋八十有七。娶仁和鄭氏,例贈孺人,有壼德,先君十四年卒。子二:士恭,仁和國子監生;士寬,先君卒。孫三人:正身、正言、正勳。曾孫二人。以某年某月某日塟於某鄉之某原,鄭孺人祔焉,禮也。 銘曰:守素業,蒙殊知。曆兩朝,眷弗衰。成千秋,垂九袠。矧子賢,能繼述。烏青之秀占吳越,不逢不若安其室。 據此墓誌銘,參考其他傳載,可以知道鮑廷博生平的主要事跡: 他字以文,號淥飲,生於雍正六年(1728)十二月初一日,卒於嘉慶十九年(1814)八月十三日,在世87歲。 鮑廷博祖籍徽州歙縣長塘,年輕的時候在家鄉讀書求學,23歲的時候成為歙縣生員。因為父親在外經商,他在家代為照顧祖父,直到祖父去世並下葬以後,他隨著父親到了杭州。後來,為了安葬父親,他又遷徙到湖州烏程的烏鎮,從此定居於此。 墓誌銘說到鮑廷博23歲就是歙縣生員,那麼他是否參加科舉考試?翁廣平《鮑淥飲傳》於其求學及應試情況記載得更詳細:“九歲就傅,二十三歲補歙縣庠生,兩應省試不售,遂絕意仕進,竭力購求典籍。”看起來,鮑廷博和他那個時代諸多青年才俊一樣,對人生目標的第一設計都是讀書應試,企求“學而優則仕”,乃至實現“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但也如同他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他兩次參加考試都铩羽而歸。鮑廷博沒有再愚蠢地繼續在科舉道路上徘徊,而是重新調整了人生目標,購求典籍,做一個藏書家。當然,這個人生目標,和他父親“性好書,力購篇帙為養誌之具”有很大關係。 他的父親經的什麼商?他到杭州後是否經商?墓誌銘沒有言及。但錢泳《履園叢話》說他“少習會計,流寓浙中,以冶坊為世業”。看起來,鮑家不是鹽商,經營的是冶煉業。鮑廷博既然不再參加科舉考試,隨父親在杭州,恐怕不能不染指商業事務。而後來長期的收藏圖書和刊刻《知不足齋叢書》,需要大量的資金,如果沒有經商所得,是難以做到的。 不過,從現存的題跋可知,鮑廷博從26歲前後,就開始購買和校勘古籍,並顯示出良好的版本校勘學的功底。如乾隆十八年,他對宋代謝翱的《晞發集》及其《外集》就進行了校勘,寫了跋文:“《晞發集》明時凡六刻,弘治間馮允中刻於海陵。嘉隆間程熙、淩琯同時刻於睦州、新安二郡。萬曆壬子、丙辰、戊午先後刻此本,及繆一鳳、張蔚然二本。餘於辛未秋購此,近於人迥樓借得繆、張二刻校對。繆刻多謬,不足論。張刻最佳,因從校正,間以繆本參之,別以朱墨。於張本得逸詩數篇附錄於上。吳自牧《宋詩抄》有《晞發集近稿》五十餘首,俱此本所不載,暇日當錄出合訂,庶成全璧雲。乾隆癸酉三月十九日,雲門鮑廷博識。”文中說,他於辛未(乾隆十六年,1751)年就購得《晞發集》,本年他24歲;而兩年後的癸酉年(乾隆十八年,1735)他對本書進行了校勘。可見其購書和校書都比較早。跋文曆數了《晞發集》的六個刻本及其刊刻者和刊刻時間,比較了繆一鳳和張蔚然兩個刻本的優劣,又注意到吳自牧《宋詩抄》中尚有50餘首詩。這些內容都表明他對書籍刊刻的熟悉程度以及閱讀麵之廣。 乾隆三十七年(1772),朝廷下令搜求天下圖書。三十八年(1773)鮑廷博命兒子鮑士恭將家藏宋元刊本、名家抄校本凡626種進獻四庫館。因其獻書數量“為浙士獻書之冠,蒙賜《古今圖書集成》,給還原進書籍”。而其中的“《唐闕史》、《武經總要》二種,並荷禦題”。乾隆皇帝給《唐闕史》題詩道:“知不足齋奚不足?渴於書籍是賢乎。長編大部都庋閣,小說卮言亦入櫥。《闕史》兩編傳摭拾,晚唐遺跡見規模。彥修自號參寥子,參得寥天一也無?”獻書之舉既是鮑家長期致力於藏書的結果,也使得鮑氏獲得了莫大的榮耀,其藏書之富在士林中也得以凸顯。 在藏書的同時,鮑廷博還刊刻各種圖書。據劉尚恒《鮑廷博年譜》卷首介紹,其早在乾隆十年(1745)18歲的時候,就以花韻軒室之名刊刻了《古今姓彙》二卷。此後陸續刊刻了孫承澤的《庚子消夏記》、汪元量的《湖山類稿》、江瓘的《名醫類案》、朱琰的《陶說》、薑夔的《薑白石詩詞合集》等書,還協助趙起杲刊刻了《聊齋誌異》十六卷。在向四庫館獻書之後,他更是有計劃、有目的的刊刻《知不足齋叢書》,“該書從乾隆四十年(1775)起,至道光三年(1823)止,曆經鮑廷博及其子士恭、孫正言三代人努力,長達五十多年最終告成”。叢書的刊刻,同樣得到了嘉慶皇帝的關注,前引趙懷玉的墓誌銘就記載,嘉慶十八年(1813),浙江巡撫方受疇進見,“上詢及鮑氏叢書續刊何種”。 方受疇回到浙江後,讓烏程縣令前往鮑家詢問。方受疇以續刊之第二十六集進獻給嘉慶皇帝,“奉上諭:‘生員鮑廷博,於乾隆年間恭進書籍,其藏書之知不足齋,仰蒙高宗純皇帝寵以詩章,朕於幾暇亦曾加題詠。茲複據浙江巡撫方受疇代進所刊《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六集。鮑廷博年逾八旬,好古績學,老而不倦,著加恩賞給舉人,俾其世衍書香,廣刊秘籍,亦藝林之盛事也。’”因為叢書的刊刻,鮑廷博不僅獲得了嘉慶皇帝的讚許,而且還被賞給了一個“舉人”的名分。這曾經是青年時期的鮑廷博所追求的名分,可惜得到這個名分的時候,他已經86歲了。次年,也就是嘉慶十九年(1776),87歲的鮑廷博就去世了。或許還是因為得到皇帝的嘉獎,他在“病中唯勖士恭續輯叢書,以竟前誌,語不及它”。 趙懷玉的墓誌銘不僅記載了鮑廷博的生平事跡,還記載了他“激濁揚清”性情:“君雖不求仕進,遠跡城市,一編在手,將以終身,而激濁揚清,往往義形於色。談忠義則欣然起慕,聞奸邪則憤然不平。枕葄之餘,亦好蓄古人書畫,嚐以文信國《空坑書》及楊忠湣《獄中贈應養虛》文手跡屬題。又嚐以《天水冰山錄》、《燕客碧血錄》索序。《冰山錄》者,分宜籍沒計賬;《碧血錄》者,東林諸君子被禍始末也。於此可以窺君之微,而與世之徒誇插架者異矣!”《天水冰山錄》為抄沒嚴嵩家產的賬冊,《燕客碧血錄》則是記載“東林諸君子被禍始末”之作。鮑廷博為之請趙懷玉為一見“奸”一錄“忠”的兩部書作序,的確見出其“激濁揚清”的道德取向。 (二)《花韻軒詠物詩存》 在一些傳記資料中,撰述者都提到鮑廷博的詩歌創作,也提及他的詩集。 趙懷玉的墓誌銘說:“夫君工詩,格近晚唐,而《夕陽詩》尤著。所著多厄於火,唯《花韻軒小稿》二卷《詠物詩存》一卷行世,蓋晚歲記憶所錄也。”翁廣平《鮑淥飲傳》說:“所著述有數種毀於火,今所存者《花韻軒小稿》二卷,《詠物詩存》一卷,皆晚年記憶出者。”然今之存世的鮑廷博詩集為《花韻軒詠物詩存》,分藏於國家圖書館、安徽省圖書館和中山大學圖書館,且均為抄本。以往對鮑廷博的研究未對該詩集予以介紹和評價,近年由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纂的文獻叢刊《清代稿抄本》第二十五冊影印了中山大學圖書館所藏抄本。 劉尚恒據此撰有《質樸清淡情亦豪———讀鮑廷博》一文,周生傑亦撰文對該詩集的文獻學價值及藝術特色予以評析,讓我們初步了解到鮑廷博的《花韻軒詠物詩存》基本內容和特色。 中山大學藏本《花韻軒詠物詩存》不分卷,白口,八行二十字,單魚尾。其卷首有阮元嘉慶十年(1805)《花韻軒詠物詩存敘》: 詠物之體濫觴於荀卿之賦蠶,風舟於屈子之頌橘。由是鷓鴣、鴛鴦、落花、春草,紛紛不一。至李嶠、謝宗可始專為一集,其刻畫微至,直欲使難繪之神,靡不畢露而後已。 歙縣鮑君以文,少有書癖,蒐集繁複,凡古人之長箋小疏、讕言剩語,一一掌錄。中朝開四庫館,進書至七百種以上,名動當寧,因刻其所得知不足齋叢書二十餘集,雖明人如虞山、毛子晉無以逾之。餘贈詩所謂“當世應無未見書”者,此也。中年後尤耽吟諷,杖笠所至,一草一木,流連竟日,如《夕陽》一題,多至二十詠,可謂極體物之妙矣!而隸事淵雅,即於小注中見其一二。因裒為《詠物詩存》一冊,請書其緣起。 餘思君生清時,無荀卿、屈子之境遇,而又不若李、謝之切切於時名,模山範水,獨標衝澹之旨,不蘄名而名自至。昔鮑清風以《孤雁》一篇,至今口之不置,若斯之多且美者,後之人宜若何矜惜之邪!今君年近八十矣,因書此以為之壽。 序文述說了詠物詩的緣起和發展過程,稱鮑廷博“中年後尤耽吟諷,杖笠所至,一草一木,流連竟日”,認為鮑氏生於清代,沒有荀子、屈原的境遇,也不像李嶠、謝宗可那樣注重詩名,所以其詩有“衝澹”平和的意蘊;認為鮑氏的詠物詩“極體物之妙”,又能夠“隸事淵雅”。同時說到鮑氏編輯此詩集已經年近80,看來,鮑廷博的確並不追求以詩為名,平生刊刻諸多書籍,而自己的詩集卻未付剞劂,竟然是以抄本形式留存於世。 《花韻軒詠物詩存》共收鮑廷博的詩158首、詞一首,另附友朋贈答詩17首。其內容按照編排順序,可分為四部分: 一是所謂的“詠物詩”,共92首。其詩題或所詠之物及篇數如下: 《書香》1首,《書味》1首,《書聲》2首,《書櫥》1首,《書燈》5首,《枕》1首,《當票》1首,《菜花》2首,《柳絮》4首,《燕巢》4首,《簾》4首,《簾鉤》1首,《剪刀》2首,《蝶》6首,《蟋蟀聲》1首,《雪》1首,《燈花》1首,《笠》2首,《紙窗》8首,《琵琶》2首,《欄杆》6首,《秋蝶》1首,《酒旗》4首(附錢塘魏之琇同作一首),《筆飲》2首,《墨床》1首,《笛聲》2首,《角聲》1首,《花澆》1首,《辣醬》1首,《護膝》2首,《屐》1首,《四花詩同方鐵珊作》四首(包括《稻花》、《豆花》、《蓼花》、《蘆花》),《小舫》4首,【沁園春】《題小舫》詞一首,《詩》十首,《自題詠物詩後》一首。 二是所謂的“夕陽詩”,詩題為《夕陽同魏玉橫鄭弗人作》,共20首。 三是友朋和其“夕陽詩”及鮑廷博再和感念之作。友朋和作共16首:《題夕陽詩後》詩題下有仁和沈景良(敬履)、陽湖趙懷玉(味卒)、古杭何琪(春渚)、石門方薰(蘭如)、桐鄉金德輿(鄂岩)、仁和鬱禮(佩先)6人之作。後則附同人作《夕陽》詩,包括魏之琇(玉橫)4首,慈溪鄭竺(弗人)1首,沈景良1首,錢塘範廷甫1首,錢塘夏璜(望珍)1首,仁和吳長元(麗煌)1首,仁和戴鎬(肇周)1首。鮑廷博再和感念之作包括《自題夕陽詩後》3首,《讀魏玉橫鄭弗人夕陽詩感念疇昔愴然於懷》1首,《右題魏作》1首,《右題鄭作》1首,《書沈鬆町夕陽詩後》1首,《重感夕陽悼蘭如即用前韻》1首,《再用前韻悼鄂岩》1首,《秋日獨遊湖上追念柳州、弗人昔時倡酬之樂,今夕陽遍野,而二君墓木已拱,誦前人花前灑淚之句,不禁涕洟之集也,口占一律以寫哀思》1首,《別有所感再用前韻》1首。 四是其他詠物詩,包括《庭花八詠》8首(《梅》《桃》《李》《杏》《梨》《玉蘭》《海棠》《繡球》),《題庭花八詠後》1首,《團扇》1首,《再賦團扇》1首,《賣花聲》1首,《煮茶聲》1首,《拐杖》1首,《秋燈》1首,《竹煙管和顧菉厓》1首,《湯婆》1首,《竹夫人》1首,《舊竹夫人和顧菉厓》2首,《曉月》2首,《雨聲》2首,《張征士芑堂買舟湖上,山舟太史顏之曰煙波宅,為作十二絕題之》12首。 從內容上看,這158首詩作的確稱得上是“詠物詩”。即使是“夕陽詩”,也是詠物之作。就所詠之物而言,一是鮑廷博作為藏書家和刻書家所對之物,如: 重帷深下暗香饒,班氏傳來一脈遙。閬苑芳隨紅杏拆,月宮寒帶桂花飄。子孫能讀留應久,筆硯微沾洗不消。別有清芬染襟袂,還應親侍紫宸朝。(《書香》) 一編相向食先忘,玩索回時味轉長。要識中邊有別,欲求烹飪豈無方。酸鹹與俗原殊嗜,辛苦從前總備嚐。一盞兒時戲燈火,夜深猶自耿龜堂。(《書味》) 一燈青處久琅琅,聲徹東風出苑牆。醉讀離騷音激越,冷吟蟋蟀韻諧商。月中飄去和仙樂,花底傳來襲暗香。最惜夜深簾幙靜,卻將弦管誤諸郎。(《書聲》其一) 深院焚膏總苦辛,皎如明月暖於春。興方酣際花爭襭,味似兒時老盆親。續焰與留燒葉火,回光不到下帷人。還憐鑿壁分餘照,大有書生勝我貧。(《書燈》其四) 曹倉鄴架隱相侔,萬卷愁散不收。愧我豈惟輸兩腳,笑君偏似省雙眸。板扉勤啟防新蠹,銀鑰嚴扃避巧偷。莫誚深藏同韞玉,當年曾副石渠求。(乾隆甲午詔秋遺書,恭進七百種,抄入《四庫全書》,後仍許給還原本)(《書櫥》) 這些以“書”為題詠對象的詩作,充分展示了鮑廷博以書為生、以書為樂的生活天地。他希望子孫們感受書香、延續書香;讀書可以讓他忘卻飲食,讀書可以讓他深夜仍然不願休息;一盞書燈讓他覺得“皎如明月暖於春”,仿佛是他最親密的夥伴。他的書櫥插滿了書籍,為了防止蠹蟲的咬噬,他要經常開啟櫥門;為了防止有人偷書,他也要保管好鑰匙。一個對書、對書香如此沉醉的人,能夠在中國藏書和刻書史上有莫大貢獻,乃是必然。這些詩作中,有他內心的感受;緣於寫的是“書”,所以其中多有典故,有些地方,他也略作注釋(如《書櫥》)正如阮元在序言中所說的,“而隸事淵雅,即於小注中見其一二”。 二是鮑廷博作為普通人對自然和日常生活中諸多物事的感受。例如: 肉味何如菜花長,喜看花發滿江鄉。遍栽亭館應無地,才出城關便有香。二月韶光分大半,十分春色占中央。洛陽滿鬥千紅紫,爭及田家一隴黃。(《菜花》) 非花非霧漫紛紛,狂攬東風惱夕薰。時複近人如見昵,爭先攙馬若為群。吹來滿店香和酒,飛入誰家夢化雲。卻是春泥解相惜,不教沾惹上羅裙。(《柳絮》) 卍字冰文宛轉工,曲廊短榭折旋通。暗沾清露晨猶濕,小借斜暉晚更紅。有約頻敲花底月,多情時拂柳梢風。前歡漫道無蹤跡,隻在千回百繞中。(《欄杆》其二) 等身未及恰當胸,剛半蠻方九節筇。村社潛移藏老態,洞雲深卓覓仙蹤。燈前分影雙丁侍,花底尋詩短李蓬。還笑百錢無掛處,時時賒酒向臨邛。(《拐杖》) 老將辣手授廚娘,丹鼎新調十二香(醬名)。適口我如蠶食蓼,攢眉客誚鼠搬薑。辛盤此日欣重薦,苦菜頻年與並嚐。更有吳酸初透甕,及時梅子雨中黃(謂梅醬)。(《辣醬》) 上引諸作,真正體現了自然之美與鮑氏的日常生活。《菜花》描述的是春天遍處一片菜花的美麗景色。對於鮑廷博來說,他的視覺中,江南遍處黃色的菜花,不僅比洛陽的牡丹更美,而且味覺也比肉更香。 《柳絮》描寫春天的柳絮隨風飄蕩,飄到人身上,人感受到了春天的親近;飄到酒店中,酒香的味覺伴著柳絮,讓那些有些醉意的客人恍惚進入夢鄉;飄到閨中,那些小姐們因為羅裙而躲避著柳絮。這樣的場景和以往詩人所描寫的柳絮更富有詩意,也更有生活氣息。 《欄杆》寫鮑廷博居住的環境:梁柱上雕刻著各種圖案,回廊彎曲,短榭點綴其間;早晨的欄杆帶著露水,傍晚的欄杆映著夕陽顯得更紅,花前月下各有風致。在這千回百繞的欄杆中漫步,他得到的是無盡的愉悅。 《拐杖》無疑是他的老年之作。那根拐杖的高度正好與他的胸平齊,雖然是竹子的製材,卻也結實。他就拄著這根拐杖,或者到村裏去看看熱鬧,或者到山間去尋覓仙人的蹤跡。夜晚燈下,拐杖是他的伴當,花下尋覓詩意的時候一樣陪伴著他。有時候缺酒錢,還可以拿它賒點酒。讀過這首詩,可以想象這位被乾隆和嘉慶皇帝嘉獎的老人,一根拐杖伴隨他度過白天和黑夜的情景。 《辣醬》一詩更具有生活氣息,在以往的詩歌中,類似這樣的對象難以作為吟詠的題材,然而或許鮑廷博很喜歡辣醬,所以寫廚娘調出的可口的辣醬,而且將其名稱“十二香”也寫進詩中,還將經過發酵的梅醬也寫了進來。他自己喜歡,但客人可能嚐過後皺眉頭。辣醬和苦菜一起成為他的長期食物。這首小詩交待了這位商人和藏書、刻書家的飲食生活。 三是,鮑廷博還以熟悉曆代詩歌的詩人身份,創作了10首以“詩”為對象的詩歌。該組詩歌,似乎劉、周二文都未曾關注和介紹,這裏不妨迻錄如下: 入海冥搜擁被吟,閉門消息最深深。百篇鬥酒乘高興,兩句三年破苦心。寓世更無他事業,開編轉惜舊光陰。依稀似聽秋墳唱,未信人間少賞音。 漫道詩中用力深,鴛鴦誰與度金針。問天敢作牢愁語,呈佛應生歡喜心。自有性靈從我出,那煩門戶傍人尋。卻憐一滴空階雨,時伴寒燈入苦吟。 羚羊掛角是邪非,曾向禪關覓指歸。茶爇香溫空妙境,鳥啼花發任天機。窮難著想翻生巧,淡不求工轉入微。慚愧阿婆三五日,枉拋心力學妃豨。 耽詩性僻過煙霞,語未驚人敢自誇。老去律嚴師杜甫,醉來膽大仆劉義。燈前笑乞圍紅袖,壁上輕籠待碧紗。貪向麒麟標第一,功成轉惜鬢毛華。(司空圖詩:農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隻賞詩。又唐人詩:得句將成功。) 池草江楓繞夢思,酒徒禪侶斷聞知。主持風雅慚非任,報答年光幸有辭。玉尺衡才方此日,金丹換骨定何時。砌蛩窗月床頭雨,並作星星髩上絲。 霜眉落盡雪髭殘,投老初知此事難。補我精神陳酒脯,傾兒囊篋出心肝。重編甲乙誰相定,一字推敲久未安。庭院無人花冷落,幾回倚遍曲欄杆。 不知何物釀詩愁,春恨才消又感秋。入夢床綾猶枕手,出遊馬上隻低頭。(見朱慶餘詩) 無人說項名誰識,有日瞻韓價始酬。從此亟須謀鬥酒,月明花發快登樓。 閉門萬事不吾知,隻有吟情似舊時。身健冷親書案早,心閑小把酒杯遲。孤飛寒雁蕭蕭影(鮑當),獨出饑鷹矯矯姿(鮑照)。深愧吾宗老孫子,別成一卷鮑家詩。 寸心得失盡分明,忍俊難禁手自評。偶遣微詞報風月,誰傳佳句到公卿。尚嫌外少酸鹹味,不恨中多兒女情。撫卷自憐還自笑,輶軒錄上未登名。(阮芸台中丞新編《兩浙輶軒錄》,采國朝以來詩人三千餘家,存者例不入選,故戲及之。) 邇來詩外有工夫(放翁句),覓得詩中消息無。借助才情風月笛,拋荒文字也之乎。未能涇渭分清濁(見遺山詩),那免邯鄲學步趨。兒輩請招剞劂氏,手先題作(力政切)癡符。 這組詠“詩”的詩作,頗值玩味。它們充分表現了鮑廷博作為一個詩家的創作情形以及對詩歌的態度。 首先,它們描寫了鮑廷博老年時期對詩歌創作的沉迷。為了詩歌,他可以擁著被子窮思冥想,可以閉門在家與世隔絕(“入海冥搜擁被吟,閉門消息最深深”);他可以為了一個字久久推敲,在寂靜無人的庭院裏倚遍欄杆(“重編甲乙誰相定,一字推敲久未安。庭院無人花冷落,幾回倚遍曲欄杆”);他可以在下雨的夜裏,伴著孤燈苦吟(“卻憐一滴空階雨,時伴寒燈入苦吟”)。詩句描繪了一位苦吟詩人的自我形象。 其次,它們表達了鮑廷博的詩學觀。鮑廷博一生藏書、刻書,其中包括諸多詩人的詩集以及詩話、詩論,他甚至抄錄了一些詩話,在這組詩裏,他還以小注的形式提及鮑照、鮑當、司空圖、陸遊、元好問等人的詩作,可見他對前代詩歌和詩論的熟悉,故而他在創作詩歌時,必然有著自己的詩學觀。 在上引的詠“詩”詩的其二、其三,就很明確地表達了他的詩歌創作觀。他反對模仿或者依傍別人的創作,主張“自有性靈從我出,那煩門戶傍人尋”,這種重視“性靈”的詩學觀,顯然與明代中葉以後反對複古、倡導“性靈”的詩學思想合拍。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鮑氏詠“詩”其三即由“羚羊掛角”開始,但其指向不是諸多詩論闡發的那些禪意,而是“茶爇香溫空妙境”的生活情趣,“鳥啼花發任天機”的自然。同時,不刻意追求工巧,而是從平淡中見細微,所謂“淡不求工轉入微”。這些以詠“詩”詩的形式表達的詩學觀談不上係統深入,但無疑也是鮑廷博對詩歌創作的思考。 再次,它們也部分流露了鮑廷博寫詩的心態和人生態度。作為商人、藏書家和刻書家的鮑廷博,其創作的態度和純粹的文人士大夫是有很大區別的。從現存資料看,與他的經曆有關,鮑廷博的詩歌創作當是中年以後。他既然放棄了科舉入仕的道路,又在長期的藏書、刻書中找到精神寄托,所以寫詩就不是他賴以寄托精神的方式,他也沒有想著通過寫詩獲得社會地位和聲譽。即便在老年階段他沉迷於詩歌創作,他對寫詩也有著平和的態度。他對自己的詩有自信,因為是他“性靈”的流露,是真情實感的表達,所謂“忍俊難禁手自評”,甚至對阮元編纂《兩浙輶軒錄》不采錄存世者的詩感到遺憾,或者還聯想到鮑姓前代的詩人鮑照、鮑當,期望自己能夠“別成一卷鮑家詩”,但一方麵又很清醒地自知自己的詩還有欠缺,“未能涇渭分清濁,那免邯鄲學步趨”,在旁人眼裏難免是“癡符”。這或許也是他刊刻了大量別人的著作而自己的詩集卻沒有刊刻的原因之一。 (三)“鮑夕陽”的夕陽詩 趙懷玉在墓誌銘中說:“夫君工詩,格近晚唐,而《夕陽詩》尤著。”阮元在《知不足齋鮑君傳》中則稱:“君勤學耽吟,不求仕進,天趣清遠,嚐作《夕陽詩》甚工,世甚傳之,呼之為‘鮑夕陽’。”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二則說的更為詳細:“吾鄉鮑以文廷博,博學多聞,廣鐫書籍,名動九重,不知其能詩也。 餘偶見其《夕陽》二十首,清妙可喜,錄其一雲:‘一匝人間市又朝,晚來依舊滿閑寮。疏分霜葉秋容淡,細點征帆別思遙。嫋嫋欲隨寒角盡,青青猶映翠簾搖。迷藏漸匿西樓影,不信春愁尚未消。’其他佳句如‘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閑僧’、‘問誰閑裏遮西手,老我空懷再少心’、‘遠引鍾來雲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願得少留牆一角,悔教高臥竹三杆’、‘不愁一去蹤難覓,卻恐重來事轉生’、‘山外有山看不足,幾回倚杖立柴門’,皆妙絕也。可稱古有‘鮑孤雁’,今有‘鮑夕陽’矣。”宋初詩人鮑當因《孤雁》詩而被稱為“鮑孤雁”,袁枚在這裏以其與鮑廷博對舉,稱之為“鮑夕陽”,可能“鮑夕陽”的稱呼就由此而來。 既然鮑廷博的《夕陽詩》受到如此的推重,理應作一介紹和分析。鑒於《夕陽詩》留存為抄本,將其逐首抄錄於次。又緣抄本或字跡不清晰,或有省筆,或有假借,袁枚詩話所錄恰可互校。其《夕陽同魏玉橫鄭弗人作》二十首雲: 飛轡何人策六龍(司空圖詩:六龍飛轡長相窘,更忍乘危自著鞭),西垣急晷少停蹤。驚心漫向中庭覓,倦足偏於半道逢。背我青春同荏苒,饒人白發肯從容。寧知老眼增明處,瞥到雲山第一峰。 一匝人間市又朝,晚來依舊滿閑寮。疏分霜葉秋容淡,細點征帆別思遙。嫋嫋欲隨寒角盡,青青猶映翠簾搖。迷藏漸匿西樓影,不信春愁尚未消。 草暖沙明一片秋,棲鳥啼上柳梢頭。偏乘小睡還偷去,肯戀微嶺更少留。轉眼卻如花易落,無情不挽水西流。幾時拚得閑蹤影,遍倚江南賣酒樓。 誰複揮戈似魯陽,放教容易上西牆。片晴春夢無蹤跡,一霎秋山乍老蒼。隱隱笛聲牛背冷,匆匆鞭影馬蹄忙。何由更買長繩係,暫曬相思髩上霜。 再拜金卮酒滿盛,為君重唱短歌行。百年身世賓鴻影,萬裏關山畫角聲。征馬雲邊驅轉急,歸舟天際望偏明。倚欄何限蒼涼意,費盡閑心寫得成。(唐人詩:閑心落照前。) 醉裏回頭問不應,若為東上卻西騰。閼支塞遠愁頻出,韓信壇荒懶重登。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閑僧。黃流入海爭奇觀,擬上高樓更一層。 幾度繁華幾戰爭,能消幾度小簷明。不愁一去蹤難覓,卻恐重來事轉生。樵客出山遙帶影,漁村曬網晚貪晴。豎儒千載真癡絕,瘦馬回鞭別渭城。 匆匆彈指去來今,怕見斜陽閣遠岑。陣帶風回鴉萬點,影光月寫竹千尋。問誰閑裏遮西手,老我空懷再少心。肯與春宵同論價,直須一刻萬黃金。 落日亭亭最景奇,那須追恨上山遲。金泥照海閑空畫,石壁翻江幻入詩。急管弦中爭一刻,曲欄杆畔立移時。不知晚思能多少,占斷垂楊十萬絲。 又送誰家燕子來,烏衣巷口共徘徊。漫盤秦嶺千重出,曾照潼關四扇開。漠漠煙中明白鷺,淒淒雨後滿蒼苔。可應華發羞紅袖,醉拍欄杆首重回。 曉窗明後晚窗明,誰為飛光緩去程。高下雲帆揚子渡,參差煙樹武昌城。依依向我渾無語,淡淡留人自有情。重換一簾花弄影,小軒寒月上初更。 雲邊和雁落桑幹,雨後憐香泣牡丹。恨不少遲牆一角,悔曾高臥竹三杆。疏煙籬落添秋爽,殘雪簾櫳減暮寒。魏國山河漢陵闕,為渠悵觸總無端。 一枝瘦影卓閑筇,冷送千山紫翠重。天為吟邊留短景,時於鬆際見高蹤。自嫌杜牧尋春晚,誰信馮唐到老逢。豔煞采蓮舟上女,小倚荷葉障秋容。 橫陳山色隱隨潮,枌社同尋不費招。秋水寒鴉時點點,西風落木共蕭蕭。獨來小閣三層倚,誰與殘棋一局消。隻有詩愁足千古,相將攜手上河橋。 一灣流水繞孤村,送盡歸鴉影漸昏。遲暮相依如有約,興亡閱盡竟無言。誰能更作千年調,我為重銷萬古魂。山外有山看不足,幾回倚杖立柴門。 西窗一半影悠悠,晚景天應為我留。遠引鍾來雲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水蒲風絮渾無賴,帽影鞭絲各自愁。肯惜煙波三萬裏,盡情乞興兩沙鷗。 蘆花江上晚煙空,滿眼西風落照中。漠口斜連孤烏度,長安近樓軟波紅。爭船野渡無閑客,倚杖秋林有醉翁。破帽手遮君莫笑,旗亭話別惜匆匆。 迥與朝曦景不同,感人最是泬寥中。壞垣雨歇添莎綠,古寺僧歸射笠紅。半榻留為僧寂侶(鄭穀夕陽詩:僧窗留半榻),千山去作退閑翁。 悠悠今古誰能管,盡付樓頭一笛風。 繞廊閑步傍江行,欲絆餘暉好句成(見坡詩)。酌酒勸龍天帝笑,攀條弄雪玉人驚。芙蓉花外高樓瞑,蘆荻洲前野艇明。晚景一川吟不盡,憑誰喚起謝宣城。(唐人詩:若使謝宣城不死,定應吟盡夕陽川。)以夕陽為詠物對象早已有之;但以夕陽為題寫成20首的組詩,鮑廷博則是首創。李商隱《登遊樂原》有“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是詠夕陽的名句,它寫出了人到老年的心態,老年同樣是美好的,但畢竟來日有限。鮑廷博的這組“夕陽詩”也表達了這樣的心態。感歎時光的流逝和自己的垂老,是它們的主旋律。時光流逝得如此的匆迫———,曦和駕著六龍拉著太陽飛快地行走,西邊牆角的陽光不做停留(“飛轡何人策六龍,西垣急晷少停蹤“);稍微睡上一小會,時光就悄悄地溜走(“偏乘小睡還偷去,肯戀微嶺更少留”);它就像花開易落、逝水東流一樣無法挽留(“轉眼卻如花易落,無情不挽水西流”)。詩人希望時光能夠流逝得慢一點,如果能夠有繩子係住它的腳步該有多好(“何由更買長繩係,暫曬相思髩上霜”)?可是有誰能夠放慢時光流逝的腳步呢(“曉窗明後晚窗明,誰為飛光緩去程”)?就在這飛逝的時光中,自己也已經垂老,青春不再,頭發已白(“背我青春同荏苒,饒人白發肯從容”),時光對自己而言價值昂貴(“肯與春宵同論價,直須一刻萬黃金”),看著夕陽不肯在牆角稍留片刻,隻是後悔當初不珍惜光陰(“恨不少遲牆一角,悔曾高臥竹三杆”)。 阮元以“甚工”二字評價鮑廷博詩歌;袁枚則評價鮑氏的夕陽詩為“清妙可喜”,於所摘之句稱之為“妙絕”。從上引的詩作看,它們首先具有意境之美。例如其十七,分別以夕陽中的西窗、遠處傳來的寺廟鍾聲、漸漸初上酒樓的燈火、水蒲風絮、帽影鞭絲、無盡的煙波,烘染出一幅蒼涼而令人惆悵的夕陽西下之景;特別是結尾處的兩隻沙鷗,既帶給人一絲生氣,也引惹出麵對夕陽的孤獨感。又如其十八,從“蘆花江上晚煙空,滿眼西風落照中”起句,連數漠口、孤烏、長安近樓、軟波、野渡、秋林、醉翁、破帽、旗亭,各種景物的綴連,如同一幅幅畫卷徐徐展開,夕陽之景傳遞出的是“夕陽”的心境。其次,確如阮元所說,鮑廷博非常注意詩句的對仗工整,像袁枚所引的“馬上看山多倦客,溪邊掃葉有閑僧”、“遠引鍾來雲外寺,漸分燈上酒家樓”,其他如“百年身世賓鴻影,萬裏關山畫角聲”、“高下雲帆揚子渡,參差煙樹武昌城”等句,用字、對仗都很講究,這種形式之美,的確稱得上“妙絕”,也增加了這些詩作的詩味。 從詩題推測,鮑廷博的這些“夕陽詩”大約一開始就是和魏之琇(字玉橫)、鄭竺(字弗人)唱和起筆的,後來又得到了不少人的唱和。鮑廷博將這些唱和詩也一並收錄在自己的夕陽詩後麵,又續寫了《自題夕陽詩後》3首以及悼念去世老友的幾首詩作。《讀魏玉橫鄭弗人夕陽詩感念疇昔愴然於懷再題卷後》有小序道:“玉橫名之琇,錢塘人。嚴力庵為書‘詩如雲態度,人如柳風流’一聯,人稱柳州先生。有《嶺雲詩鈔》、《柳州遺稿》行世。弗人名竺,慈溪人,寒村先生曾孫,時養屙湖上,與予及玉橫倡和甚多,及秋病劇,思歸漸深,吟至殘柳歸雁一聯,淒然擱筆,掛帆亟去,竟返道山,不複唱渭城矣。詩中特為拈出,以誌人琴之感。”詩雲:“老去詩人魏柳州,新詞寫盡夕陽愁。斜兼遠雁沉沙尾,細點寒鴉過石頭(柳州聯)。東壁有詩誰借讀,西湖無伴懶閑遊。 傷心一帶紅欄影,仍在黃公舊酒樓(柳州詩雲:安得詩如摩詰手,寫將煙影上黃爐)。”對於人生而言,“夕陽”意味著老年,意味著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鮑廷博和他的朋友們共同吟詠著夕陽之景,感慨著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當有的朋友先鮑廷博而去,鮑廷博隻能懷念著他們曾經吟詠夕陽詩的情景,在懷念中寄寓著人去琴空的悲傷。 應該說,夕陽詩既是鮑廷博自我心境的書寫,又是專詠夕陽的首創。其中所寄寓的人生感喟以及其藝術風格,都值得稱道,阮元和袁枚的評價當不是溢美之詞。在中國文學史上,類似這樣以組詩的形式吟詠夕陽的作品也是獨一無二的,也因此,它們很值得給予應有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