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她與她成為姐妹竟已經整整十年的時間了。
樂樂沿著長街走著,她在路上碰到一個好心的大叔,就坐著他運蔬菜的車一起進了城。她東打聽西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個大花市,在城市東南方向一個十分繁華而又幽雅的地方。
花市的匾額上赫然寫著“相思穀”。她有小小的驚異。
她在那些嬌豔的牡丹花叢裏穿行的時候感覺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個鮮紅的甕城之中,牡丹,這種高雅富貴的花朵在她眼睛裏像起伏的山嵐,像洶湧的潮,走進她那雙無比美麗的丹鳳眼裏。她有些驚惶,躑躅,一直往花市的裏麵走去,她想告訴相思,她已經找到她朝思暮想的洛陽花市了,在那花團錦簇中間,她同樣會找到一個十年的約定,它是陳列在時光裏的一撇純白而清淺的側影,為這個約定她們都曾殫精竭力,它像一隻五光十色的大鳥,從十年前振翅一飛就墜落到了眼前。
十年前她還是一個在雜戲團裏耍那些危險動作的小姑娘,“吉祥戲班”,雖然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記得戲班的名字,也記得她在戲班裏度過的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班主是個四十出頭的肥胖男人,那時候他患了肺病,罵起人來總是一喘一喘的,卻也足夠嚇人,戲班裏的小姑娘們都十分溫馴,他說一是一,沒一個人敢頂撞他,體罰孩子們的時候他總會讓大家一字排開沿著土灰色的院牆站著,他有一根很長的粗得駭人的藤條,打起人來把姑娘們往牆上一按,藤條落在背上鑽心裂骨似的疼,她也曾被他那樣打過,但她是唯一一個不哭的姑娘,就算眼淚一直一直衝出眼眶,她也會把牙齒咬得緊緊的,哪怕是咬破舌頭。戲班裏的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跟著班主討些拮據的生活,卻穿不暖,吃不飽,頓頓食不果腹,直到她們隨班主來到那個叫“春竹”的小鎮,那是一年中最好的五月,夏天那麼近了。她剛剛生過一場病,病得很嚴重,大概是潮濕的雨季誘發了她的病根的,一連半個多月她都在發燒和咳嗽中度過,她以為她就要死了,班主還每天催促她去練習轉那些白生生的小瓷盤子,她總是力不從心,摔破了許多小瓷盤,班主生氣得很,罰她跪在那些被她打碎的瓷盤上麵,說她如果再打破瓷盤就不給她飯吃,她饑腸轆轆,好幾次暈倒過去,但是她又必須堅持下去,因為這個高難度的活兒是她生活下去的源泉。那天她們在“春竹”小鎮演出,有許多人都來觀看,大人小孩,挨挨擠擠的塞滿了一個本來就不大的小院落。她爬上一張小小的木桌子,用細細的鋼絲支撐著好幾張小瓷盤,她轉著它們,再爬上桌子上擱著的一把小板凳上,坐到板凳上,再向後彎腰,彎下去,再下去,她感覺自己仿佛飄在雲裏。喝彩聲鑼鼓聲充斥了她的耳朵。
眼前忽然一下子什麼都變得模糊了,她感覺自己是那麼輕,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拋向高高的天空。陽光灼灼的,曬燙了她的鬢絲,她的嘴唇,她的眼睛,這像一場持續了很久的幹旱,一切一切都被太陽曬裂了,包括她細如微塵的意識,也一小塊一小塊的掉了下去。自然那些瓷盤也隨著她的意識掉了下去,摔碎,那麼尖銳生冷的破碎聲,竟也喚不回她飄渺的意識,它們飄得太遠了。
“不好!她好像生病了。”她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那聲音很著急,很快就靠近了她,她落下眼淚來,眼淚沿著太陽穴滑進頭發裏。她還是那樣向後彎著身子,仿佛除了這個姿勢,她再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
那個小女孩爬到桌子上,揮去她手裏掌著的小瓷盤,將她拉起來,她帶著她跳下木桌子。她說著:“你生病了,你沒有力氣了是不是?好了,你別轉這些盤子了,你該去看醫生。”
她扭頭看一眼這個小姑娘,她有和自己相仿的年紀,有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大大的,盛滿了關切和熱誠。
她正要帶她走,班主來了,一把揪過她,朝她吼叫:“你沒吃米啊!戲全被你給搞砸了,再來!”他把她往木桌子上掀。
“她都生病了,你怎麼還叫她玩雜戲呢?!”小女孩不服氣的喊,試圖再去抓她的手
班主一把將小女孩的手揮開,說:“幹你什麼事兒,小孩子走開些!”
“我就不走!”小女孩倔強的拖起她的手,示威一樣的說:“我們走,不理他!”
“哎?我說你這小屁孩兒,你存心跟我找岔兒不是?!”
班主也來氣了,兩人一拖一拽的,叫她好不驚詫,也更失去力氣了。不料這時候從人群外麵擠進來了另外一個男孩子,他應該比她稍長幾歲,他抓起她的手,乘著小女孩和班主糾纏不休的時候將她飛快的帶離人群。
她就是這樣被她和他成功的救了出來的。她們三個很快在小鎮邊上的一個破落的小學裏躲了起來,躲在水泥做的滑梯下麵拱形的小洞裏,一直等到天黑,小女孩才和那個男孩一起出去為她找吃的和藥材去。她躲在那個石洞下麵,天越來越深,越來越黑,那一天根本沒有月亮,四周都黑漆漆的,操場上荒草叢生,蟋蟀吱吱唧唧叫得尤其混沌,她曲著腿將頭擱在膝蓋上麵,瞪大了眼睛,她從來沒有像那一刻清醒過,仿佛隨時都會有危險來襲,她害怕被班主找到了重新帶回戲班,她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了。想著想著,她聽到風從小樹林裏吹過來,將她腳邊上的深草吹得索索亂響。是不是要下雨了,這天這樣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