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張愛玲 人間無物似情濃(1 / 3)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雲。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王國維

有人說,她是一朵豔麗的罌粟花,蠱惑著寂寞的可怕的文壇,蠱惑著凡俗的世人的愛情。然而,她也被蠱惑其中,隻是與眾不同的是:一身孤傲的她可以華麗轉身,隻留給世人一個蒼涼、永恒的背影。

寫出《傳奇》的張愛玲,本身就是一部淒絕蒼涼的傳奇。

24歲以《傳奇》蜚聲寂寞的可怕文壇的她,用讓人看了生生疼的字句寫盡了“孤島”上的蒼涼和傳奇。然,她也是這蒼涼傳奇中的一份子。她以飛蛾撲火的蒼涼姿勢,和她生命中的三個男人—父親、胡蘭成、賴雅糾纏愛恨。在滾滾紅塵中,寂寞地演繹著她悲涼的傳奇人生。

她是骨子裏深埋淒涼的人,出生在顯赫傳奇世家的她,自小就看盡了“繁華落去的無奈”和“可恨的人間冷暖”。封建遺少式的父親,深受新思想影響出走的母親,加上庸俗、專橫的後母,使她的童年處在一片看不見盡頭的荒涼之中。但正是因為這樣的悲劇,這樣的家庭環境和文化氛圍,促使她的早慧與敏銳的心思,將這種種的沉浮故事,轉化成令人驚豔與嗟歎的文字。她依然是曆史淪陷中“最後的貴族”,骨子裏仍有抹不煞的貴族氣質。所以,依然高瞻世態、睥睨人間。人生於她,終是如“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麵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的哀豔孤絕。

然,一身孤傲的她,把世俗紅塵都看了個透,卻也難逃宿命姻緣的作弄,她成了她小說裏那個最蒼涼的人。她在茫茫人海之中與“花花公子”胡蘭成相遇,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剛剛好都在那裏。於是,她認定了緣分,像所有的凡塵女子一樣,為了愛情,赴湯蹈火,把自己整個淪陷在“傾城之戀”之中,最後,弄了個諸多愁雲雨恨,多年後還無可喘息。而“傾城”之中的胡蘭成卻無改風流,依舊在風花雪月裏流連而忘返。這不得不讓敏感的她頓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多年後,胡蘭成把這段“亂世情緣”寫出回憶錄《今生今世》;台灣名作家三毛以他們為原型寫就《滾滾紅塵》。隻是,這一切都再驚不了那個民國時代的“臨水照花人”了。她早已離開上海這個傷心地,在異國和大她30歲的賴雅續寫著她的“美國情緣”,成就一個在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之時“執子之手”的神話。

不過,她亦是一個純粹的人,愛得純粹的人。當愛來臨時,她說她感覺自己從塵埃裏開出花朵來;當愛不在時,她對他說,“我覺得我枯萎了……”她的一生,如同她擅長的小說的底色:悲涼、蒼涼、殘酷。1995年的中秋節,她一個人在紐約的公寓孤獨地離去,恰逢中國的團圓節日—中秋節。傳奇在寂寞中拉下了帷幕。隻留給世人一個蒼涼的背影。

臨水照花

1944年9月,由《小說》雜誌發表的《傳奇》出版僅4天就告急即行再版,有著夜藍色封麵的《傳奇》使得上海一時“洛陽紙貴”。於是乎,淪陷區的孤島恢複了顏色,隻是這顏色是夜藍色的,張愛玲《傳奇》封麵的顏色。

張愛玲以她無可比肩的才情與氣度征服著在戰爭浮世中無以聊生的人們,尤其是被隔絕在“孤島”上的人們。她的衣不驚人死不休的時裝照被用作上海灘最洋派、最知名刊物的封麵,大街小巷的書店、書攤上炫目地閃耀著她的名字,從華麗的客廳、粗陋的弄堂到平常人家納涼的天台上,許許多多相識不相識的人都在談論著她。關於她的,傳奇的顯赫家世,傳奇的成長經曆,傳奇的文學顏色……於是乎,人們記住了,那個眼神憂鬱微傲的,穿著搖曳的豔麗衣衫的女子。她的奇裝異服、她的沉默不善言談、她的豔麗決絕,連帶著她作品中的蒼涼氣質,都讓寂寞的可怕的文壇為之震動驚豔。她若一朵大大的罌粟,以她特有的孤傲、清麗、敏感、卓爾不群,佇立在水一方,讓人隻可瞻望,不可自瀆。

多年後,那個曾負她的男子在《今生今世》中寫道:“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這,是對她最恰當的評價。他是懂她的,曾經。想那時,也愛吧,隻是太博愛了而已,到最後,隻讓這個淩豔如花的女子枯萎了罷了。可是,我想,在梳理回憶,寫下這段話的時候,胡蘭成的心裏該也會有淒涼吧。無論怎樣,那些如水的流年,雖遠去,卻也曾無限甜蜜過。

如今,在上海的十裏洋場之上,也有許多懷揣著自戀,搖曳著旗袍的女子,隻是,沒有一個是真正的“臨水照花人”。

這世間,要等500年才可出一個這樣的奇女子吧!

傳奇豔絕,孤傲自戀,在水的一方,照著自己的影、自己的魂。

蒼涼的童年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歐陽修蒼涼的童年,成了張愛玲以後創作的文字底色。從而,也使她的文字,她的小說,總透露著寂寂的冷、木木的涼。

1921年9月,天氣微涼,在一個月圓的日子裏,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她的家世非常顯赫,祖父張佩倫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

隻是,這曾經顯赫、繁華的門庭,留在她記憶深處的全都是荒涼的影子。以至於,她後來寫過這樣的句子:“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陰涼。”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待到張愛玲父親這代時,他們這個顯赫的大家庭已經走向沒落、衰敗的境況。父親是個典型的遺少式人物,終日沉迷鴉片,頹廢而落魄。除此外,他還有貴族少爺的劣根性,性格暴戾乖張。在張愛玲的印象裏,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會沉下去。他的世界—腐朽、黑暗、“整個兒都是懶洋洋、冷漠而寂寥,灰撲撲,繚繞在鴉片的雲霧裏”。

她的母親則是和父親截然不同的,出生在官宦名門的她是清末南京黃軍門的女兒,一個受過西方文化熏陶,且清麗孤傲的新派女性。所以,母親的世界裏有鋼琴、油畫、光明,是溫暖而富足的,母親成了身處幽暗地的她拚命要抓住的一縷陽光。在母親那裏她得到了文明的教養和氣質的熏陶。

是這樣不同世界的兩個人,是這樣不同的兩種氣質,結合在一起的結局就是無休止地爭吵。所以,童年的張愛玲記憶最深刻的是父母間的戰爭。這讓小小的瘦削的她,常常躲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瑟瑟地發抖,覺得世間的蒼涼怎麼這麼多!

不久,不同世界的兩個人離了婚。母親踏著她的三寸金蓮來往於不同的國度。

幼小的張愛玲隻好孤寂地在父親“下午”的世界裏,細細密密地搜尋著母親曾留下的絲絲縷縷的空氣。她童年的故事就這樣匆匆結束了,沒有父母的關愛,隻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

但文學給了她巨大的安慰,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紅樓夢》等文學名著,便也就是這個文字的世界給了幼小的她很多想象的快樂。她迷醉其間,天性裏那些對文字的敏感也漸漸地被激發出來,4歲時,她開始私塾教育,在讀詩背經的同時,就開始了小說創作;9歲時,她開始投稿,並把得到的第一筆稿費(5塊錢),用來買了一支口紅,試圖來為自己的童年增加一點色彩。

她誕生時,雖說家境已經沒落,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還可維持著世家的風範。在這個將外界風雨隔開的荒涼世界裏,張愛玲養成了一種纖細、精致的審美,加上她本就是沒落世家的一份子,她熟悉自己筆下那些公子王孫、遺老遺少、太太、姨奶奶、丫鬟、小姐們的生活方式,深諳他們陰暗、畸形的心理。因而,她在自己的小說中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內心深處蒼涼孤寂的宿命感投射到她筆下的人物裏。所以,她的作品中總是滲透著“庭院深深”、“春日遲遲”的味道。

就是這樣的成長環境,這樣的一個風雨飄搖的城市造就了一個傳奇豔絕、才華橫溢,且蒼涼孤傲的張愛玲。她站在人生的舞台中,遠遠地俯視著芸芸眾生,然後再用她固有的蒼涼的略顯殘忍的筆觸抒寫著世俗的人生。

孤寂的文學天才

1937年,對於整個中國都是一場大悲劇,對於上海尤其如此。

“八一三”事變,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日軍進攻閘北,國民黨部隊從上海連夜撤退,上海就此淪陷,刹那間成為一座“孤島”。而此刻,在張公館這座沒落的泛著腐朽味道的房子裏,住著一個監獄長,他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延重。

蘇州河兩畔,槍炮聲徹夜不斷,住在老房子裏的人們每天就好像睡在戰壕裏一樣。然而,這些對於張愛玲來說不是最悲慘、最切膚相關的。她有她自己的悲劇。

父母離婚後不久,繼母就進門。那個和陸小曼一起吸食鴉片的昔日“芙蓉仙子”,很快使她的小姐身份曖昧不明。她用她惡毒的後母心,對待著張愛玲,讓張愛玲的生活陷入一片灰暗的空間裏,她覺得都快要窒息掉了。快樂對她而言是那麼的難得,孤寂像鬼魅一樣如影相隨。

多年後,她還記得那時穿著繼母舊棉袍的感覺,是“穿不完得穿著,就像渾身都長了凍瘡,冬天都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然而,繼母的惡毒折磨遠不止於此。一次,為了一點小事她誣陷張愛玲,使張遭到父親的毒打,並被囚禁在一間空的老房子裏,滿屋子紅男綠女,沒有一個出來勸阻,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囚禁。這一刻,我想張愛玲是把什麼人情淡薄、世態炎涼……都感受了夠、體味了夠。長達半年之久的囚禁中,她看到的隻是“板樓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死,第一次離她這麼近,仿佛小獸隨時要把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