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她聽到潘讚化的嗬斥:“輕點兒,你是大戶人家的出身,要懂得什麼是知書達理。”潘玉良聽出潘讚化的真摯來。
於是,為了不讓潘讚化為難,進屋後,她就啪的一下跪在了大太太的麵前。但這對於一向好強的她而言,內心的苦痛和委屈是深刻的。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看似早已與她脫了幹係的“前世”裏了。她愛潘讚化,但是這愛讓她覺得太沉重、太壓抑。她知,他一直對她好,知他的為難。可是,愛情裏一旦有了傷痛或者阻礙,相愛的兩個人就如同掉進了深淵。
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讓她至為傷心的事情。
那是在第五次個人畫展上發生的事情。當時,她展出了一幅名為《人力壯士》的油畫。描繪的是一個肌肉非常發達的男子,用他非常有力的雙臂努力地搬開一塊巨大的岩石,好讓下麵脆弱的花朵能夠綻露。其象征意義是,表達中國人抗日的決心。
當時,教育部部長亦來參觀了這次畫展,並當場定下了這幅畫。玉良的意思是等畫展結束以後再把這幅畫送過去。可就在付訂金的當天晚上,整個畫展遭到了致命的人為破壞,許多畫被撕掉,那一幅訂購的《人力壯士》不僅被撕毀,在上麵還貼著一張令她心寒的紙條:這是妓女對嫖客的歌頌。
再堅強的心,在這一刻也頃刻瓦碎,支離破碎了。她終知道,在這個國度裏,那所謂的凡俗道德是不會放過她的。即使她做了西伯利亞的蝴蝶,度過了寒冬,獲得了重生又如何?那過往前塵終若那布上的血漬,洗掉的是浮華,永留下的是痕跡。
於是,潘玉良再一次選擇離開,把她和他的傷情離歌唱不休。
她,這一走就是40多年。
相思成災
帶著深深傷痛的潘玉良再次來到法國,一個人堅韌地、孤獨地居住在巴黎郊區的一個閣樓裏。此刻,她隻把自己沉浸在色彩繽紛的顏料裏,而讓思念的種子隻在心靈深處相思成災。
她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給自己製訂了一個“三不主義”:一是,不戀愛;二是,不入外國籍;三是,不簽約於畫廊。三項中有兩項是為他而訂的。
她的“不戀愛”,是源於她對他的感情。在這感情裏有很深的感激、感恩,她一直深念著他的好。她深知她的一切榮譽、一切快樂都是源於他,他讓沒有靈魂的張玉良變成了一個有靈魂的潘玉良。他對她而言,是刻骨銘心的,亦是無法忘懷的。所以,她用這樣真摯的犧牲去回報。
她的“不入國籍”,其實是她一直希望他能給她寫信讓自己回去。遠在異國他鄉的她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他,她一直希望他能寫信讓她回家。
可是,她不知道,這時的祖國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一時期,因為政治問題,潘讚化丟掉了海關監督一職,成了一名南京政府實業部的專員。這專員的職位,說白了就是一個閑職。所以,這時候的潘生活很困苦。
也許因著這樣的情況,他不情願讓潘玉良回來吧。這世界諸多事情的微妙關係,我們也無從揣測,隻是我們知道,潘玉良等到人生的暮年,她也沒能等到他的邀請。這造成了她終生的遺憾,使她一生都滯留在孤寂的異國他鄉。
1960年,當她把獲得的巴黎市市長親自頒發的“多爾烈”獎和頒獎照片寄給潘讚化時,她深愛一生的丈夫卻已在安徽病逝。得知此事的她悲痛欲絕,遙望藍天,她感到自己的心空了。她陷入了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孤寂和疼痛,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他偕她漫步荷塘;耳鬢廝磨在燈下給她授課;他端碗熱氣騰騰的銀耳湯藥向她走來,一匙一匙送到她嘴邊;他貓腰鑽出了假山洞;他翹首在吳淞口巴望她回來……一合上眼,他就微笑著向她走來。
此後,潘玉良的身體進入了一個惡性的循環之中,她把思念彙聚成災,在追憶中思念著關於他的一切。她誓要,即便是山重水複她也要等到柳暗花明;即使是天人兩隔她也要堅定地心心念念著他。
所以,多年後,人們在她的遺物中發現了她保存一生的兩件物品:一件是結婚時潘讚化送給她的西式雞心盒項鏈;一件是當年蔡鍔將軍送給潘讚化的金懷表。西式項鏈裏藏著兩幅她和他的照片;懷表則是他作為一種信物、一份諾言,送給再次赴法的她。於此,我們看到了隔著浩瀚的海洋,隔著催人老的光陰,她和他續寫著一個偉大的愛情: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鄉遇故知
張愛玲說過,一個女人莫大的悲哀莫過於牆上的釘子都是自己釘上去的。
第二次赴法的潘玉良,因著她的“三不主義”,使她在沒有任何親人朋友,沒有固定收入的情況下,生活得拮據而沒有著落。誠然,她是用“三不主義”死死地把自己釘在了牆上的。
但是,人們常說山不轉水轉,總有一天會轉到你家門口。看,在如此境遇中的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第二個男人—王守義。王守義是早期來法勤工儉學的學生,是潘玉良在上海任美專教授時的學生。他們邂逅相遇在彌爾畫苑。之後,這個比她小10多歲的學生就成了她忠實的崇拜者和朋友,小心翼翼地在她的生活中占據了一席不小的位置,成了她法國巴黎的情人。
他為人善良,富有同情心,在巴黎聖?米歇街開一間中餐館。對於玉良,他除了仰慕、除了尊敬,還有一種懵懂的愛戀。所以,他常在工作之餘,去看望清貧的玉良,不但照顧她的生活,還常常陪伴在日益孤寂的她的身邊。他猶如一個神聖的人,一個老天為眷顧苦難重重的她的禮物。
對於這樣一個正直的,有著孩子般可愛心智的王守義,潘玉良不是沒有想法的。所以,她惶惑了。於是,她開始為他張羅婚事,為他介紹女朋友,然而,幾番下來發覺全都是白費。王守義成了別人眼裏的怪人,對於給他介紹的女朋友,他是連見一麵都不會見。於是,她隻好作罷。她不想就此斷了他的幸福。於是,他們有了一次交心的長談。她有些殘忍地對他說,他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有的是姐姐和弟弟的親情。王守義在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的情況下,淚流了滿麵。在他內疚地向她道歉的時候,不忍的玉良把他情不自禁地抱在了懷裏。這應該是他們唯一的一次擁抱,但不是情人與情人的擁抱,而是姐弟心靈溝通的擁抱。
之後,他們恢複最初,他依然無微不至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她辭世。以至於,許多不明就裏的人們紛紛認定,他就是她在法蘭西的情人。可能,就是這樣的原由,在巴黎蒙巴納斯墓園潘玉良的墓碑上,除了她的名字外還刻有王守義的名字。如此,生前純潔相守的一對知音,死後終得身心相依伴千古。這樣未免不好!
魂歸故裏
“邊塞峽江三更月,揚子江頭萬裏心。”(玉良詩)。越是暮年,玉良思鄉之心越切,尤其到了最後的歲月,自知來日不多。所以,她在枕頭下麵留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
“這是我的家信,如果我死了,煩朋友們將這封信寄給小孫潘忠玉留作紀念。中國,安慶市,郭家橋41號。”
1977年7月22日,潘玉良默默地離開了人間。臨死前,她把自己珍藏一輩子的那兩件遺物交到王守義的手上,要他帶回故裏交到孫兒們的手上。如此,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心心念念著他。不知他泉下可知。
1985年,經過呂霞光等人的努力,玉良2000多件遺作得以運回到故鄉,籌建成“潘玉良紀念館”。至此,這位細膩、剛強、堅韌的女畫家終於圓了她的願望,得以魂歸故裏。彼時,這個女子非同尋常的一生無疑成了一個傳說,像是達?芬奇筆下蒙娜麗莎那一絲永恒如謎一樣縈繞於唇邊的微笑,令人回味無窮!從十裏洋場的上海灘輾轉到藝術之都的巴黎,她帶給我們的是一段摻雜了舊上海和異國風情的紅顏沉香。她,用她如煙花一般寂寞的傳說,終給我們一個永恒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