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英琦

我常常執拗地思念著一個小鎮……

六八年,當我還是個紮著朝天小辮、常愛把鼻涕抹在袖口上的十五歲的小姑娘時,便被下放到農村接受再教育了。

下放的地方原是我的老家。它北瀕淮河,南靠一座無名小山,雖稱不上奇山秀水,倒也看著怪舒服的。

十五歲的城市孩子下放到農村又能幹什麼呢?

人家挑稻把,一挑就是十幾捆,我隻能用鐵叉一頭湊合一捆;人家栽秧,我在旁邊甩泥團、捏小人;人家刨花生,我偷嘴;人家砍玉米,我大嚼玉米秸……當時,對我最富有誘惑力的莫過於離村隻有一裏路的小鎮了。

第一次上小鎮,就深深吸引了我。小鎮雖不大,卻沸沸騰騰,熱熱火火,擠滿了扛麻袋、挎籃子、趕牲口的莊稼人。十幾家“林家鋪子”似的小店集中在一起,倒也還招人一看。最顯眼的要稱那些擺零食攤的了,什麼糕呀餅呀,綠豆丸子、糖葫蘆、芝麻糖……應有盡有,惹人嘴饞。要知道,在當時,這些東西在大城市裏是根本看不見的。看得見的卻是滿街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於是。我開始天天到小鎮去,最高紀錄一天可達四趟。這多半是因為離得近。當然諸如幹活累了、無聊了、嘴饞了等,也都是我不倦地往小鎮跑的原因。

我喜上小鎮的嗜好(豈止是嗜好,已近乎頑癖了)很快被村裏人發覺了,他們笑我是“趕集迷”,而我大表嬸竟為此大為揪心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天天往小鎮跑,它哪能有你們城市好?不好好幹活,做點表現,你這一輩子就要土坷垃拌飯吃了!”

不管村上人怎樣揶揄,不管大表嬸“土坷垃拌飯吃”的恫嚇怎樣刺傷過我的神經,我愛上小鎮,卻是初衷難改,本性難移了。有時候,瞅著幹活的小憩當兒,我都能光著腳丫,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它一趟。

一開始,對於我的出現,小鎮上的人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這倒不是他們缺乏審視能力,而是我太不起眼了。是啊,一個鼻涕邋遢,醜小鴨似的小女孩,誰願意多“光顧”兩眼呢?可是後來,去的次數多了,人們便開始用異樣的目光注意我了。尤其是小店裏的那些老頭子老太婆,隻要一見我上小鎮來,便盯住我看,那陣熱大有把我渾身汗毛都能數數看有多少根呢!看就看吧,我才不在乎呢,高興勁上來,我會反盯住他們看的,誰叫我從小就是一個桀驁不馴的“野小子”呢?在這種“互盯戰”中,我總是常勝將軍,而那些老頭子老太婆總是被我盯得不好意思,敗下陣來。

“互盯戰”沒打多久,我就和小鎮上的人混熟了。當他們知道我是從城裏下放的知識青年時,便用一種親切的多少帶點肅然的口吻喊我“大學生”了。天知道,我算哪家的大學生?不過是個冒牌的六八屆初中畢業生而已。不過他們一定要喊,久而久之,我也就習以為常了。

小鎮上,我最早熟悉的人要數徐大爺。他是一位賣綠豆丸子的孤鰥老人。腰有些傴僂,嗓子有些嘶啞,臉上皺紋縱橫。

一次,我在小鎮上窮轉,餓了,饑腸轆轆,不由得直往正在賣綠豆丸子的徐大爺那兒瞅。不瞅還好,一瞅,涎水可就遏止不住地直往口角流……可我總算還沒餓昏——囊空如洗,憑什麼去端人家的碗呢?說實話,當時,我真怪徐大爺為什麼不打我一頓,如果打一頓,能賞一碗綠豆丸子,我一定甘願受點皮肉之苦。

徐大爺不傻,看出我的心思,問:“閨女,來一碗綠豆丸子吧?”

“不,我沒帶錢。”我強咽一口涎水,眼巴巴地說。

“沒帶錢,大爺送你一碗,大爺知道你是從城裏下放的大學生。”說著,他真的實打實地盛了一碗綠豆丸子送到我的手中。

這不是南柯一夢吧?我簡直不相信天底下竟有這樣好心的小攤販。可手中捧著的晃晃蕩蕩冒著濃鬱蔥花香的滿碗綠豆丸子,卻又告訴我,這是真的!盡管我明知這實際上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卑劣的“白吃”行為,但也顧不上了,用一種使徐大爺為之瞠目的神速動作,一氣掃完了那一大海碗綠豆丸子,差點沒連碗也生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