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在和徐大爺相識之前,對於小攤販之類的人,我說不上恨之入骨,卻也厭惡之極了。在我的眼中,他們不過是造物主在造完雞豕牛羊之後,才抓了一把下腳料把他們胡亂捏出來的。他們是一群最無知無識,最長於刁鑽奸詐的商人,總是想著法子哄小孩,騙大人,仿佛他們渾身的每一個毛囊都裝滿了欺騙和貪得無厭。我一開始正是帶著這種近於憎惡的心理窺視和防範著小鎮上的那些小攤販的。
可是,自從和徐大爺相識以後,我便逐漸改變了對於小攤販的這種固有的偏見和惡感。我開始感到,小鎮上的那些小攤販中也不乏好人。他們像是來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上,似乎比別的地方的小攤販少一竅,還沒學會真正的“敲詐之道”。瞧,他們的模樣是那樣的敦厚、虔誠、老實巴交,賣東西,從不斤斤計較,好像不給錢的白送也無所怨艾。
我便更勤地徜徉和出沒於小鎮上的那些小攤販中間了。經常毫不吝惜地將手頭的幾個小錢拿去換零食吃;即使有時拮據住了,也不絕吃食。
我的朝天小辮長得很長了,大表嬸硬要把我帶到小鎮上一個叫二禿子的家去剪。二禿子是小鎮上唯一的剃頭匠。至今我還吃不準他的剃頭手藝究竟如何,反正我隻覺得他剃那種“一邊倒,二旁分,額前頭發披到眉”的“老農頭”像是挺在行的。
那天一到二禿子家,不知怎的,我竟一陣惡心。二禿子倒是怪熱情的,先招呼我大表嬸一聲,然後笑道:“我怎麼沒見過你這侄女?”
哼,你沒見過我,我還沒見過你這“癩痢頭”呢,真不知是哪輩子的陰差陽錯,自己頭上光亮亮的一毛不生,竟是替人剃頭的,鬼曉得他天天給人剃頭時心裏是番什麼滋味?
我不想讓這“癩痢頭”剪辮子,我怕我會惡心死的。可大表嬸不允,執意非要二禿子剪,她口角生風不住地向我吹噓二禿子手藝如何高,為人如何厚道,四鄉八村的人如何喜歡他剪的頭等等。
看架勢我是拗不過大表嬸的,隻得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坐上二禿子家那張絕無僅有陳年舊月的破理發椅。我把雙眼閉得鐵緊,大有要被送上斷頭台之勢。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怎樣強撐著挨過那段難挨的時刻的。我隻覺得,二禿子的手非常輕,還微微顫抖。當大表嬸告訴我剪好了,叫我睜開眼時,我看見那可憐的“癩痢頭”正擦著滿頭大汗呢。
我突然生出一絲憐憫之心。回來的路上,大表嬸告訴我,二禿子是個孤兒,如今三十好幾的人了,還孑然一身。我真有點佩服大表嬸了,她對小鎮上每戶人家的底細都了如指掌,就好像她還兼著小鎮上的“業餘鎮長”。當我問大表嬸,為什麼不給二禿子找個農村姑娘時,她嘖嘖嘴說:“難呀,難就難在他那禿頭上。其實別看他相貌不帥,心眼兒倒挺好的。”
這之後,我又到二禿子那裏去理過兩次發。我開始不惡心了,看著他那癩頭非但不再刺眼,反覺得挺好玩的。像第一次一樣,每次給我理發,二禿子都使出渾身解數。理好後,他總還念念不忘在我頭上抹上點什麼氣味不正的生發油之類的東西,直到把我的頭發弄得連蒼蠅拄著鐵拐棍也爬不上去時,他才心滿意足。
大表嬸沒說錯,二禿子確實是個大厚道人。我從沒發現他和任何顧客爭吵過,總是笑臉相迎,熱語相送,而且不收費白剃也是常有的事。最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對我的態度一直是那麼恭敬、拘謹,就好像我是大人,他是小孩一樣。每當我看見他那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和我說話的模樣,心裏就發笑,就感到一種滿足,一種竟能懾服大人的孩子之心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