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閔從夢裏餓得醒來,再也睡不著了。屋子裏死一樣的寂靜。他躺在床上,聽著外頭滴滴答答的水聲,空氣中滲著幽幽的花香和泥土的腥味,原來是下雨了。
這會兒正是初春,乍暖還寒,又潮又薄的棉被在夜裏沒任何作用。石閔冷得縮起來,忍不住用拳頭死死地頂在肚腹的位置。他還是個孩子,挨不了餓,半夜醒來,隻覺得腹饑如火,這才想起白天隻吃了一個發黴的饅頭。
想到饅頭,更覺得餓了。他在床頭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隻能歎口氣,揭開被子露出臉來,將濕冷的空氣深吸進肺裏,本想澆滅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卻不想身體顯得越發空蕩蕩的,被人掏空了一樣難受。
他直起身子坐在床上,發出一聲認命般的歎息。此時枕頭下還藏著最後一塊米餅,如果吃了,明天再也找不到食物,就隨時可能餓死。他猶豫了很久,顫抖著把米餅掏了出來,拿在手裏半天,終於一點點掰下,含在嘴裏直到快化才小心吞下。
石閔是王府裏一棵被遺忘的小草。
他那已過世的父親——冉瞻,在正式成為王府養子前,據說隻不過是一次戰役的俘虜。不知道什麼原因,被當時身為全軍統帥的趙王看上,喜愛之餘竟然令自己的侄子收其做“養子”。
當時這條命令一下,整個胡羯部落炸開了窩。許多與部落關係交好的漢人貴族也紛紛站出來反對,其中,又以奉命收養冉瞻的征虜將軍石虎,態度最為堅決。
要知道養虎為患,誰敢保證這小畜生長大後會不會窩裏反?
漢人有句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說的不正是這個道理。然而趙王當時的態度卻十分堅決。他力排眾議,不但不殺冉瞻,甚至不顧身份派出貼身護衛隨時保護其安全。
這令石虎氣得發瘋。他實在想不明白,說穿了不過是個俘虜,還是個半大孩子,看不出有甚本事,何至於此?
於是有人開始大罵,說冉瞻狼子野心,甘願認賊作父,對滿門的血海深仇視而不見,完全是不仁不義不孝的無恥之徒。
對於這些流言蜚語,冉瞻什麼也沒說。年僅十一歲的他,還不懂得為自己爭辯,隻是活得一天比一天沉靜,就像個沒有生氣的老人,孤寡、沉默、死寂。渾身上下由裏到外,散發著潮濕而又腐爛的陰暗味道。這使他更加令人難以接近。
接下來,整整十七年,沒有人能理解冉瞻是怎麼做到的。
隨著後趙的日益強大,早已更名多年的石瞻(冉瞻),以堪稱彪悍的姿態進入到人生中最令人仰望的巔峰。他成為胡羯貴族裏,有史以來第一個從俘虜晉升到侯爵高位的異族人。
隻是,可惜的是,如同世間所有盛開的鮮花都會枯萎,所有的英雄都會迎來遲暮的一天。
自太和元年與前趙皇帝劉曜的那次巔峰決戰之後,生擒劉曜的趙王石勒身體開始出現衰弱,原本健康的身體迅速消瘦、垮塌。
就像被堆倒的多米諾骨牌,當臥病在床的趙王再不能看顧曾經費盡心力救下來的少年,遠方的戰場上,由西華侯石瞻率領的隊伍亦開始出現反常。但凡他參與的戰役,一次次出現崩潰的跡象。
壞運氣持續到這年夏末,難掩虛弱的趙王終於在這天夜裏收到一封染血的喪報。信上說,西華侯已在半月前的“盂蘭盆”節,死於心疾。
父親的意外去世,使得石閔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他大病了幾場,夢中渾渾噩噩老是做著嬰兒啼哭的怪夢,醒來後,就發現自己已經在中山王府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
他失去了六歲以前的全部記憶,以一種詭異又自然的方式,混居在王府最低等的仆役與奴隸中間。可怪異的是,周圍沒有人對此感到奇怪,也沒人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和困惑。好像他天生就住在這裏卻又理所當然地該被人“遺棄”,守著這小小的一寸方地,毫無聲息地長大。
他從來沒有過老師,更不可能有仆人,年僅六歲的孩童能苟活下來,全是靠著下人偶爾的施舍。可即使如此,他也絲毫感受不到被救濟的溫暖。因為那些人從不叫他的名字,隻用一個幾乎不可能被人用在哪怕隻是名義上的主子身上的稱呼:
“棘奴”。
石閔想到“棘”這種低賤的東西,隻是羯人囚拘漢族奴隸時用來捆紮的灌木而已,心裏酸得難受,下意識地裹緊了被子將自己蜷成一團。黑暗裏,他睜大了眼睛,看清了整個世界由清晰變成模糊的全過程。
……
第二天,雨住天晴。